赵琇坐着马车来到方家时才发现,方家的宅子位于一条胡同内,胡同窄小,勉强只够两辆马车并排而行,想要调头是别想了,只能出了胡同调了头再回来。
方家宅子的大门看来也不大,里头的前院地方更小,又有台阶,不可能让女眷的马车进去了再下来,她只能在门口下车了。这也没什么,赵家二房如今居住的小宅也是如此。问题是今日方家诗会,来的姑娘们挺多的,又有护送她们的兄弟或是护卫骑了马来,人就更多了。方家门前挤了长长一溜,赵家马车前头还排了四五辆。
这还不够。姑娘们下车自然慢些,下了车后,坐的马车还要往前走,出了胡同调过头,再折回来,进入离正门不远的一条夹巷,那里直通方家的马棚。结果,就造成了这出胡同和折回来的两排马车正面相遇,彼此挤在一起,将整条胡同挤得水泄不通。虽然赵琇的马车离门口不过只有四五辆车的距离,但等上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法往前挪一尺。
赵琇有些不耐烦了,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她掀开车帘一角,打量了一下从马车到方家大门的距离,感觉也就是三十来米,走路几步就到了,便对车夫说:“我下车步行过去算了,你们慢慢排队吧,跟车的婆子跟紧了,确定车和人都在什么地方,再进方家外院等候吩咐。”
碧菡吓了一跳:“姑娘,你要做什么?当心会被人看见的!”
赵琇顿了顿,叫过一个婆子:“你去跟方家守门的人说,这样要塞到什么时候?跟来作客的众位姑娘们说,让她们让随行的男子都先离开,把这胡同两端封住,别让闲杂人等进来,我们也好先下车进门。之后这马车流要如何疏导,就看方家人的本事了。他们家又不是头一回待客,怎的就没事先准备好?”
婆子去跟方家的门房说了,那门房闻言朝赵家的马车望了过来,认出是建南侯府的车,脸上只觉得火辣辣的。往日方家自然待过客,也没少遇到这种门前马车大堵塞的情形,每次都是力求劝说各家车夫别争先后,听他们的指示一辆一辆走,若是不小心面对面堵住了,那就说服其中一家退让,请另一家先行。这都是礼节上的事,虽然麻烦一些,但方家从未想过有什么问题,顶多是客人经过长时间的等候才进门后,主人家多赔个礼就是了。结果如今门房才发现,原来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解决。枉他们方家自诩书香名门,一向看不起那些勋贵武将,认为他们都是不通礼仪的粗人,结果如今却叫个粗人之家的小姑娘打了脸。
门房小声向婆子道了谢,回头去请示管家,管家也觉得脸上不太好看,亲自出门跟各家的随行人员说了。大家其实都等得不耐烦了,但方家胡同狭窄也是没办法的事,听了方家管家的建议,顿时觉得是个不错的法子,于是各家的兄弟、护卫们纷纷先行一步,马车夫们先下了车,伏首面向胡同的另一侧,然后各家跟车的婆子、丫头们就下车扶自家姑娘下来了。
赵琇也下了车,带着碧菡进了方家的门,看到其他来作客的姑娘,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是刘家两位姑娘,还有冯秀琴,虽然上回见面有过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但赵琇自认为大人有大量,还是微笑着跟她们打了招呼。刘家姐妹笑着回了礼,倒是不怎么热络,不想跟赵琇太过亲近了。不过冯秀琴见了赵琇,倒还算热情,拉着她问上回诗会怎么不来,自己盼了好久,云云。
她还给赵琇介绍了两位熟悉的姑娘,一位蔡翰林家的千金,一位马郎中的女儿,都是京城里有些名气的书香世家的姑娘,性情也都温和。虽然她们听说赵琇是建南侯之妹后,有些惊讶方家姐妹竟然请了勋贵家的女儿与会,但都保持了礼貌,微笑着与赵琇见礼搭话。赵琇觉得,新朋友也不是太难相处,心情还算愉快。
塞在大门前的马车都已下了人,成了空车。各家车夫重新坐回驾驶位上时,都松了口气,觉得不必再象之前那么小心翼翼了。当方家仆人指引着他们往前行时,他们也能把车驾得快一点,迅速出了胡同,调转车头,一辆接一辆地折回来,拐进夹巷入了方家的马棚。这时候再有别家的马车来,方家门前也不至于太挤了,后来的姑娘很快就进了方家的门,众女又是一番见礼,颇为喧闹。方家的婆子见状,连忙请她们往花园去。
赵琇与新朋友旧朋友们一起在方家婆子的引领下,穿过长长的走道,绕过方家主宅,进入了花园。方家合族聚居,占了几乎一整条胡同,花园却是公用的,占地不小,足有三四亩,里头也是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颇为精致。只不过眼下正是隆冬时节,花园里花木都凋零了,流水也结成了冰,但玉树琼枝,也别有一番意趣。
方五姑娘打算宴请朋友,召开诗会的地方,是花园当中的问心堂。问心堂是一处水阁,临水而建,四四方方的,地方极宽大,雕栏画栋,四周皆有双层玻璃窗,将寒风隔绝在外。冬天在此处开宴,不但能将周围的花园景色一览无余,也不怕寒意侵袭。到了夏天,四周的窗户全部打开,这里又成了一处极凉快的去处。方家宴请宾客,就数这里是最好的地点。平日不是贵客降临,绝不肯轻易启用。没想到今日居然会为了一个小女儿的生日宴,拿这里招待一帮小姑娘们。上门的闺秀中,许多与方家熟悉,或是出身方家姻亲,对方家的习惯最熟悉不过了,因此都在暗暗吃惊。
赵琇对方家的旧俗一无所知,倒是不纠结于这个问题。她只是专心读了一下问心堂门前的对联:一肩行李,无袖清风。这原是出自前明时极有名的清官况钟,他曾任苏州知府,死后世人为纪念他,作了一联:“一肩行李,试问封建官场有几?两袖清风,且看苏州太守如何”方家作为书香世家,又有众多子弟出仕为官,大概是把况钟这样流芳百世的清官当作榜样的吧?所以才在花园里这处大型建筑上用这么一对联句。
可讽刺的是,这问心堂建造得如此富丽堂皇,哪里有“两袖清风”的意味?方家真的不是在自黑吗?
方五姑娘方仁珠出现在问心堂前,穿着一身浅粉色的绣花对襟银鼠袄,下系淡墨画的白绫裙,打扮得格外用心,淡淡笑着迎接前来的众位闺秀。
在她身边站着的是方大姑娘方慧珠,湖蓝的对襟银鼠褙子,下身是牙色盘金彩绣棉裙,虽然衣着没有盖过妹妹的风头,但精心的妆容还是让她的美貌格外突出,所有姑娘都忍不住往她脸上多看几眼。
方慧珠脸上只是勉强维持着微笑,没人知道她心中此刻有多么苦闷。她真的不想妆扮得如此精致的,可是一大早起来,母亲就到她房间里亲自监督,不惜让她妆容压过寿星妹妹,也要让她将自己打扮得足够漂亮。这一切只为了不久之后就会到来的尚家母子。方太太显然下定了决心,定要一举作成这门亲事,哪里知道自己女儿心中是多么的不愿意?
方慧珠竭力掩饰住心中的焦躁,微笑着帮助妹妹将众位闺秀迎入问心堂中,又为大家引介相对比较陌生的赵琇。在座的众位几乎全是书香文臣家的女儿,赵琇作为勋贵家的千金,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合群得很。还好冯秀琴很亲切,刘家姐妹也可以聊两句,新认识的蔡、马二位千金也不难相处,作为主人家的方五姑娘更没有摆出冷脸来,而是将她当成跟其他姑娘一样的贵客,赵琇心情还算愉快。没多久,曹萝也来了。赵琇又添了可以聊天的小伙伴,心情只会更好。
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们,即使一时有些偏见,坐下来聊得久了,自然也就混熟了。赵琇又是自幼读书的,不是不学无术之辈,琴棋书画都懂,诗词也知道些,有时候还会说些俏皮话,也不会为一点小事跟人较真。大家俨然发现,不管对方出身如何,赵琇本人还是很讨人喜欢的,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很快就亲亲热热起来。
见到这个场面,曹萝自然是开心不已。有了赵琇作伴,她也不象从前诗会时那样,总是被小伙伴们冷落在一边了。以前她害羞又自卑,别人不理她,她就不敢跟人搭话。现在赵琇跟人聊天时,总是会拉她一把,让她也多了跟人交谈的机会。聊得久了,别家姑娘才发现,原来曹姑娘也不是原本印象中那么高傲不理人嘛,分明就是个害羞的小白兔。
小姑娘们聊得开开心心的,方二姑娘与方四姑娘瞧着,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她们素来瞧不起曹萝与赵琇,如今见人家成了受欢迎的人,怎会甘心?方二还罢了,她只一心跟某位家庭出身比较显赫的姑娘说话,方四则暗暗绞着帕子生气。自打上一回诗会,她的诗被人取笑还不如曹萝所作,她就总觉得别人看不起她。连如今众闺秀们跟赵琇和曹萝说笑,却没跟坐在角落里的她搭一句话,她也认定是别人轻视她的证据。
她的丫头蕊珠不知何时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外头进来,才在她身后站定,就被她盯住了骂:“你这小蹄子,又跑哪儿疯去了?打量着今日来的人多热闹,你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只顾着玩儿,可是忘了自个儿是谁?!”
她的声音有些大,别的姑娘们都听见了,诧异地望过来。赵琇察觉到方四姑娘骂人时,目光直往自己身上飘,不由得好笑,也不知对方是不是在指桑骂槐。她笑而不语,低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什么话也没说。
方大姑娘与方五姑娘却觉得脸上有些不好看。她们都是聪明人,如何看不出来,方四姑娘这是在借蕊珠骂赵琇呢?无论如何,赵琇今日是方五的客人。方四当着她们的面骂赵琇,便是不把嫡支放在眼里了。方大冷冷地看了方二一眼,嘴里不咸不淡地说:“妹妹何必着恼?丫头们不过是忙活自己的事去了,这问心堂里原有侍候的人,你有事只管吩咐,别在客人面前失礼。”
方二涨红了脸,狠狠瞪了妹妹一眼。方四委屈得红了眼圈,又骂蕊珠:“傻愣着做什么?还不把我的手炉取来?”
蕊珠低头退下了,片刻后取了手炉奉上。方四抱着手炉,板着个脸不说话。她本来就不是众人的中心,众闺秀们只觉得她今日阴阳怪气的,也不想搭理,便又自顾自地聊起来了。不一会儿,又来了新的客人,自然又是一番见礼。
新来的客人赵琇并不认识,因此她只是站起了身,微笑着看向来人,却没有迎上去。等会儿自会有人为她引见的。
在这一片混乱中,赵琇察觉到有人来到了自己身后。她疑惑地回过头去,发现竟是方四的丫头蕊珠。蕊珠垂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里,见赵琇望去,连忙说:“赵姑娘可要添茶?”
赵琇只觉得莫名其妙,就算方四姑娘的丫头也是方家丫头,可这种姑娘身边的贴身丫头,用不着干端茶倒水招待客人的事吧?难道方家人手如此短缺?她便干笑着说:“不用了,谢谢你。”
蕊珠垂下头去,却没有离开,似乎打算要一直站下去。
赵琇忍不住又说:“我没事要吩咐你,你回去侍候你家姑娘吧。”省得一会儿方四姑娘发现了,又要含沙射影一番,那她不是冤枉了吗?
这时候冯秀琴在叫她了:“赵妹妹快来,我为你引介一位新姐妹。”赵琇连忙走了过去。等她与那位新客人见过礼,回到自己原位上时,蕊珠已经回到了方四的身边。
赵琇还是觉得非常莫名其妙,又喝了口茶,便打算拿帕子擦擦嘴,然后手就僵住了。
她的手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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