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轲,字孝舆,子桑郡人士。
出身寒苦,幸遇恩师,才有机会学得一身本事。
在没有遭遇十七岁的大变故前,他也曾无数次畅想过自己的未来,也曾拥有满腔热忱。
尽管生活贫苦,但仍然苦中作乐,身体的贫寒无法让他的精神也变得贫瘠。
恩师对徐轲的乐观略显担心。
越是光风霁月的人,一旦遭遇挫折,要么越被打击越顽强,要么彻底被毁,堕入深渊。
东庆朝野上下以士族为尊,留给寒门子弟的生存空间并不富裕,更别说徐轲的家庭条件连普通寒门都比不上。这样骄傲的性格,一旦遭遇现实的接连打击,他真是担心徐轲会受不住。
恩师隐隐有预感,但没有直接与徐轲明说,只是想着等他再年长一些,师徒俩好好谈谈。
万万没想到,一念之差,徐轲身陷牢狱。
“被人捉拿丢入大牢?怎么会如此?”
徐轲恩师被家中小厮喊醒,听了消息惊得忘了言语。
孝舆怎么可能杀人?
“快,替我换衣去见郡守!”
徐轲恩师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的名士,开了一间私塾,学生之中他最喜欢的便是徐轲。
尽管出身贫寒,但悟性极佳,做事仔细又有耐心,且有过目不忘之能,教导起来十分省心。
他还打算等徐轲弱冠之后,举荐他去上京找朋友,替徐轲谋个前程呢。
怎么成了杀人犯了?
子桑郡郡守看在名士面子上,透露了一点儿内情。
原来,徐轲母亲去集市买菜的时候冲撞贵人,被贵人随行的小厮一把推在地上摔了脑袋,一命呜呼。徐轲那日刚下学在家,听到这消息悲愤万分,抄着刀子就去找人报仇,结果砍死了那位贵人的家丁。他一人寡不敌众,最后还是被抓住毒打一顿,丢进了大牢——
郡守叹道,“知道是你的得意弟子,老夫派人好生照顾他了,在牢里不会吃太多苦头。”
恩师听了满脑空白,许久才道,“杀母之仇,本该报的,孝舆何错之有?”
郡守忍不住翻白眼道,“倘若亲眷被杀之后都以杀止杀,这世道还有什么王法?”
恩师怒道,“王法?孝舆母亲被杀,那位‘贵人’与他的爪牙走狗可会遭报应?遭王法惩戒?”
东庆的律法说着好听,但真正实施起来,却是狗屁倒灶的玩意儿。
士族“误杀”寒门或者庶民,明面上是说严惩不贷,真正运转一番,也就罚个钱而已。
士族能用钱买一条人命,寒门或者庶民就不一样了。
他们袭击士族,罪名比正常量刑还会重上几分。
哪怕徐轲杀的家丁是贱籍,那位士族出身的“贵人”也会让徐轲一赔一偿命!
郡守道,“你与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的学生——这性情实在是太烈了——说得好听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得难听一些就是根本没有谋算。他是玉,那个什么家丁连瓦都算不上……”
也就是相熟,郡守才会对徐轲恩师说这些,不然早就气得赶人了。
半晌,恩师问道,“孝舆的性命无碍吧?”
郡守道,“那户人家是打了招呼要徐孝舆死的,不过你要是运作运作,大概是流放吧。”
恩师为了徐轲忙上忙下打点,最后还是打入贱籍,黥刑流放三十年。
尽管郡守有照顾,但从牢狱被提出来的徐轲依旧瘦得脱了形。
“授业之恩、救命之恩,徐轲终生不忘。此去路远,不肖之徒无法侍奉左右,还请恩师保重身体。”一身囚衣,徐轲脸上没了几月前的轻松开朗,眉宇间写满了阴翳,双眸寒沉。
恩师给徐轲送行,最后还是叹了一声,将准备好的行囊教到他手上。
“为师已经打点好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徐轲接过,心里却不怎么乐观。
恩师能帮自己打点,那户人家一样能派人打点,暗中让徐轲好看。
他满身狼藉,脚踩残破的草鞋,被拘着踏上了流放的路。
正如徐轲所预料的那样,徐轲刚出了子桑郡便被私下卖入牙行,被插着草标兜卖。
“倘若我有一日能直上青云,欺我的、辱我的、憎恶我的,通通都该死!”
丧母之痛、牢狱之灾让他在短短一年内迅速成长。
哪怕脸上的刺青烙印溃烂,让他在酷暑天高烧数日,他也顽强地活下来。
母亲故去了,但婶母还在,他岂会轻易死去,让亲者痛仇者快?
辗转贩卖,徐轲成了某户士族大家后院厨房洗菜小工。在他精心谋划之下,勤快聪慧的徐轲顺利被厨房管事看上眼,再加上他识文断字,一步步从厨房成了府上账房小管事的心腹。
第二年春天,转机终于来了。
徐轲作为士族贵女的陪嫁资产一起进入了另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也是东庆高门大族之一,两家联姻属于强强联合。
徐轲靠着自己的能力又往上爬了一些,踹掉了原先的小管事,顺利入了男主人的眼。
别误会,倒不是他的容貌被看上,而是徐轲发现这位男主人儒雅外表下潜藏的野心。
尽管这位男主人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对徐轲却有知遇之恩,救他与水火。
在他的帮助下,徐轲脱了贱籍,将寡居的婶母从子桑郡接了过来。
对于这些人上人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对徐轲而言却是命运的颠覆和转折。
这之后,东庆大乱,徐轲效力的男主人趁势而起,成了乱世之中某些名气的诸侯之一。
徐轲也趁势挟私报复,让乱兵冲入子桑郡那户士族人家。
在灭人满门之前,先让他们好好品尝品尝临死前最大的羞辱。
乱世局势,风云变幻。
有可能前一日还醉舞笙歌,第二日便被人斩了首级,悬挂羞辱。
成了阶下囚的徐轲看着旧主被悬挂的尸首,漆黑的眸子平静无波,一声不吭降了新主。
也有宁死不屈的同僚,唾骂徐轲见利忘义,浑然忘了他是哪家养的狗!
“先主真是瞎了眼,才信任你这么个天生反骨的白眼狼!”
徐轲脑后生有反骨,他干脆利落投奔新主的举动似乎也验证了这点。
反骨小人,不可用,不可信!
徐轲冷漠道,“多说无益。”
又两年,徐轲靠着出色的能力获得了新主姜芃姬的信任,对方对他委以重任。
徐轲也没让辜负姜芃姬的信任,各处都打理得妥妥当当。
“徐孝舆,我劝你——”
一日庆功宴后,徐轲与满身酒气的风珏相遇,二者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到后者口中喃喃。
“何意?”
徐轲停下脚步,冷静看着风珏。
“倘若孝舆有何处做得不好的,还请不吝赐教。”
此时夜风一吹,风珏打了个冷颤,酒意醒了两分。
“没、没什么。”
风珏作势头疼,连连摆手离开。
徐轲心下微沉,但却没有因此放弃自己的计划。
他为了给先主报仇,已经筹谋了许久,绝对不能在此时半途而废。
徐轲承认,姜芃姬作为主公比先主好很多很多,但那又如何?
救他离开泥沼的人是先主,徐轲那日便对天允诺——终其一生,不变忠心。
对他而言,此事没有对错之分,只有该做与不该做的区别。
徐轲利用姜芃姬对他的信任,篡改军报,误传军情,不仅暗中串联有野心的降将谋反,还引姜芃姬带兵深入敌人包围圈,他还趁势阻断了姜芃姬的军粮供应和任何能逃生的后路。
等姜芃姬的心腹发现不对劲,最佳的救援时间早就过了。
亓官让摇着羽扇,平静道,“她待你不薄。”
徐轲将密谋数年的暗线全部用上,他便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
被亓官让带人捉拿,他也做好了会死的准备。
不过——
在他死之前,黄泉路上还有个姜芃姬,他也不算亏。
“待我不薄又如何?我倒是宁愿用这些‘不薄’,换来我主性命,一家安全。”徐轲道,“再者,啧——若非愚蠢,徒有莽夫之勇,自视甚高,你们也不会用了这么久才发现不对劲。”
一天一夜,尸斑都出来了。
徐轲迄今还记得旧主之死。
姜芃姬下手可重了。
旧主被悬挂城墙示众,家眷老小也在逃窜中无一生还。
亓官让道,“为何如此死心眼?你口中的那位‘主公’,并非明主,早死晚死都一样,不过是时辰不同罢了。他便是不死在主公手里,也会死在其他人手里,聪明如你,岂会看不透?”
“可他是被姜芃姬亲手斩杀的,你口中的假设不存在。”徐轲冷笑道,“姜芃姬是明主也罢,我主空有野心没有能力也好,与我徐轲何干?这天下黎民的死活,从来不是我关心的。你们有救济苍生、终结乱世的宏伟志愿,而我徐轲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眼里没有黑白公道!”
他也腻歪了所谓“王法”,这世道本就混沌杂乱,换了一个姜芃姬,不过是重复前人的老路。
她会给天下百姓带来公正?
她能让律法彻底平等对待每一个人?
别说笑话逗他了!
徐轲从头到尾,只是要这人的命,祭奠旧主被杀之仇,没有其他废话可说的。
亓官让叹道,“如此,也无甚好说了。徐孝舆,路上好走,算是这两年共事的一点儿情面。”
念在这些情面的份上,让徐轲有个体面的死法。
徐轲觉得有些不对劲。
“姜芃姬被杀,为何你无动于衷?”
亓官让道,“我主眼明心亮,最擅洞察人心,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岂会看不出来?”
徐轲心下微沉,“她没中计?”
亓官让道,“中计了,故意踩的,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顶多狼狈一些,一颗心被伤得狠了些。
亓官让相信自家主公在某些时间,她是真的信任过徐轲的,甚至给了他机会。
如果徐轲放弃计划,那么这事儿就揭过去,可惜徐轲没有。
正好给了姜芃姬机会清理帐下不忠之人。
清理一批,权当是去芜存菁了。
徐轲冷笑道,“敌军伏兵七千,她断没有生还的可能……”
他精心挑选的金祁川便是她的葬身之地!
此时,帐外传来一阵低沉的甲胄碰撞声音,熟悉的脚步以及熟悉的冷漠嗓音。
“那还真是让孝舆失望了,我不仅生还了,还毫发无损。”
军帐被掀起,进来个浑身浴血的人。
她足下草鞋不知吸了多少血,每一个脚印都带着血痕。
徐轲望着她不言语,亓官让行了一礼,侧身退到一旁。
刷得一声,长刀出鞘,雪白的刀身还有屡屡干涸的血迹,直接抵在徐轲喉间。
“你的选择我也看到了,我懒得与你再废话——”姜芃姬脸上也都是血,大多粘稠红血干涸了,但还有一些挂在脸上,遮住她的神情,只剩那双冷漠的、充斥着杀意的眸子还清晰可见,“徐孝舆,我这人最恨背叛,背叛之人,不论身份、功绩……在我跟前,唯有一死!”
不久之前,亓官让在姜芃姬跟前求了情,姜芃姬的态度是拒绝的。
“文证,背叛就是背叛,他做下这事儿的时候,他就是个死人了。”
当然,亓官让的求情也不是没有用。
原先姜芃姬是想让徐轲受凌迟之刑,现在改为亲自斩首。
“一刀断你我主臣之情。”
“徐轲,下一世,莫要再让我看到你!”
“你可要记得,看到我也滚远一些,你的背叛让我恶心至极!”
姜芃姬对背叛之人有多恨呢?
徐轲的尸首被吊在金祁川暴晒数十年不得入土。
姜朝立国之后,曾与徐轲交好的友人替他美言,让他入土为安,也被一一申斥,严重的还被责令停职滚回家反省两个月。直到宸帝驾崩第二年,新帝大赦天下。
金祁川的尸骨,这才得以入土。
原先还是没可能的。
暴晒徐轲尸骨是先帝下的命令,姜琰不想在亡母新丧的时候,改了她的命令。
但上这封奏折的人是辅政大臣亓官让,她不得不慎重对待。
“徐轲的下场是罪有应得,可老臣实在不愿此事成了后世百姓攻讦先帝暴戾的证据之一。”
先帝在世时候不在意名声,亓官让却不能不在意。
金祁川的尸骨在风吹雨打中悬吊近三十年,也够了。
“好,此事朕在想想。”
多年之后,姜琰无聊收拾亡母遗物,发现一个古怪的小匣子。
匣子内放着一本褪了色的奏本。
姜琰仔细一看,发现这是徐轲挚友上书,请求赦免徐轲的奏本。
亡母的回应只有一个字。
“可。”
数十年的恩怨,随着故事里的人一一作古,成了史书上寥寥几点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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