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三国
长安。
清晨,一名小伙子穿着个短褂,拿着个空碗,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巷子里面走了出来,刚拐出巷口,便是大惊,『叔!你这是干哈?』
在巷子口,有一家简单的早餐摊子。
随着长安的人口逐渐增多,社会当中的分工协作也越来越细化。若是平常的小县城,即便是到了饭点的时候,满大街的找,能有一两家饭铺开张就算是不错了,像是电视影视那种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即便是在穷乡僻壤也动不动就能上酒楼吃喝的,基本上就是个笑话。
柴火不要钱啊?这年头可没有什么液化气天然气,想要让灶台随时能做出饭菜来,就要随时留有火头,一天烧下来,要耗费多少木材?更不用说那些小店一辈子可能都遇不到一个拿着银锭去吃饭的傻子。
小本生意,都是讲究时间段的,过了这个点,就没有了。
而对于一些在夜间工作的劳动力,忙了大半夜,然后想要在早脯时间自己爬起来引火洗锅洗菜做饭,可以说是非常不划算的事情,因此这些人大部分都会在早餐摊子上,花两個钱买一碗汤饼,就能美美吃个肚圆,然后再去睡个回笼觉,才有精力应付晚上的差事。
可是等小伙子刚到了巷子口一看,原本定点在巷子口摆摊的老田叔竟然要收摊了!
这是什么情况?
『叔,这是咋了啊?』小伙子急急向前问道,『咋回事啊?』自己之前来,这几张小凳小桌之处可都是满满的人,而且也不会这么早收摊,难道是自己起晚了?不会啊,是听到街上的钟鼓报时之后才来的啊,小伙子抬着头望着天色,有些迟疑。还是自己起床起了一半又睡过去了?
『瓜娃子,你再不来,额就走咧!』
『哈?!』
『哈你个碎皮,』田老头都是看着小伙长大的,别看是小伙子来照顾他生意,嘴上一点都不饶人,『将军庆典咧,这四你都不知道?闹啥捏?』
『不是啊,田叔,不是说三天后才正式开始么?』小伙子挠头,『关头都说咧,到时候放假……』
『你个傻娃子,』田老头不客气的说道,『现在就开始咧,青龙四知道么?有好多人都去了,现在不去抢个位置,到时候你帮老汉额去占位置么?拿来!』
田老头停下收拾摊子的动作,接过了小伙子的空碗,然后一边掀开炉门加大火力烧开汤水,一边嘀咕道,『每次都拿个大碗,是嫌弃老汉的碗脏,还是觉得大碗汤饼多?恁个碎娃,要不是老汉每次给你多下一份面,你还以为人人都是一样多咧!』
小伙子便是嘿嘿笑。
小本生意么,每文钱都是辛苦钱。
水很快就开了,老汉开始将汤饼扯开,拉长,然后熟练的扔到了沸腾的水中,然后开始在小伙子里面的大碗里面加调料……
『多放点醋,呃,对,再多放些葱……』小伙子在一旁比划着。
『泥个碎娃……』田老头嘴上骂着,手中可没有小气,不仅是给小伙子多加了醋和葱花,还特意多加了一点点的粗盐。田老头知道小伙子是卖力气的,不重些盐怕是干活做不长,腿会软。
小伙子笑嘻嘻的,对于田老头的骂声习以为常。反正这个小巷子里面,大部分没有父母的,基本上都是吃着田老头的汤饼长大的,就像是田老头的孩子。当时要不是田老头的一碗面汤吊着命,或许就没有当下的今日了。
『额说,去青龙寺有人么?』小伙子一边哧溜着汤饼,一边说道,『提前好些天咧,莫生意不是……』
田老头关上炉门,将火盖上,然后继续麻利的收着摊子,嘴上也没忘了回应,『你说你瓜不瓜?就你一个去庆典?前天就开始有人去咧,还建了集市!额要是不早些去,到时要排外头!吃你的罢!』
小伙子嗯了一声,然后呼噜呼噜的吃了起来,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抬起头,『那哈,叔啊,伱去青龙寺,额明天吃啥?』
『泥个碎娃子!这两天早起些!』田老头不客气的瞪着眼,『耽误了就自己刨土吃去!』
小伙子这才恍然,原来田老头并非是丢下巷子这里的生意不做,而是做完了早餐了之后就会赶往青龙寺……
『中!』小伙子呼噜噜狼吞虎咽的吃完,然后将面汤又舔了舔,便是将碗往田老头的摊子的箩筐上一放。
『诶?』田老头不明就里,『干啥捏?』
『额帮你扛到青龙寺去!』小伙子也不多话,便是要帮田老头挑摊子。
田老头一愣,旋即笑道:『你个憨娃!这走到青龙寺要多长时间?!不用咧,我到街口坐个车……去青龙寺的车,这几天都半价,半价你懂么?就是只收一半的车钱……』
『哦……』小伙子琢磨了一下,『那成,我帮你抗到街口去。』
『嗨,你这小子……』田老头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似乎都在笑,『成咧,走么。』
小伙子挑着早餐摊子,踩踏着晨光往前而行。
田老头笑呵呵的扶着后面的那个摊子,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两个人迎着越来越明亮的阳光走去,就像是走进了光明之中……
……\/……
在骠骑大将军要举行庆典的时候,在许县之处,也是同样的展开了一个庆典仪式。
和长安不同,虽然说在许县之处,为了迎接曹操晋升丞相,也放开了宵禁,延长了集市营业的时间,但若是认真起来,其实在许县之处,到了晚间依旧能够热闹的地方并不多,除了每年的春节新年前后一段时间之外,大部分的中下层的官吏都是早早吃完了晚脯便是熄灯歇息的,就更不用说那些连灯油或是蜡烛都觉得贵的普通百姓了。
只有在新年,元宵的时候,豫州颍川一带的百姓才是会多多少少的缓一缓,其他时间么,除非是得到官府特别给与一些『支持』,简单来说就是花钱请人参加,否则对于这些所谓的什么庆典,其实都不太感兴趣。
毕竟生活压力大,有时候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还有多少人会有闲心去腾挪上大半天甚至一整天的时间去参加什么庆典?
可是这一次的庆典,不同。
青徐大捷。
别管怎么大捷的,终究是打了胜仗,不是么?
打了胜仗是不是要庆祝一下?
曹操晋升丞相。
也别管是为什么要晋升,但这也算是除了董卓之外,大汉近百年来的第二位的丞相了。甚至可以说,董卓的相国职位是自封的,根本就没有得到旁人的承认,顶多就是沉默而已,而曹操的丞相职位可是经过了三让三授,可以说是符合大汉标准流程得到的,怎么能不庆祝一下?
可是……
这个庆祝,究竟要怎么才算是庆祝?
天子刘协表示要各地郡县皆『普天同庆』,要『灯火十日』,方可体现大汉堂堂之风煌煌之态云云。这种类似于全国境内的国家庆典,之前从未有过,谁都没有经验,所以即便是荀彧等人一声『臣等遵旨』之后,便是全数都有些傻眼。
新年,元宵等全国性的节日庆典,其实并不需要这些大小的官吏来多操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官吏还说不得有些厌恶百姓在新年元宵的时候到处乱跑乱走,年轻人不去工厂,呃,呸,不去农田干活,有什么意思?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新年元宵这样的全国性的庆典,实际上很多工作是百姓自发的组织完成的,和官吏没什么太大关联。
新年元宵的庆典,向来是在腊月间就开始筹措,民间的各大行当、豪强、店铺等等出钱出力,承担几乎全部的用,官府只是出一点意思一下而已,但是要开发票……呸,要记账,而且都会多记上一些,好让官府上下的官吏也能过个肥年什么的,多少猪头肉还是要一人割一条罢!
但眼下一来不是新年,二来时间上也根本来不及,还有,这『普天同庆』的『普天』二字,包不包括关中那边?若是包括,要怎么说,不包括,又要怎样讲?
谷瘿
庆典的物资要如何筹备,布置要如何安排,所谓『灯火十日』的花灯又要从什么地方来,若是真的放开庆典,内城外城的游人又要如何维护秩序?
光这些事情的组织调度就能教人把不多的头发薅秃,将头皮挠破。
而且显而易见的,若是真的有这么大的庆典,天子刘协一定会有出席一两次,届时还要安排百官贺喜,军民朝拜,外藩敬献等等,要是少了其中某个环节,那岂不是成了笑话?
想到其中种种的难处,尚书台内便是一片寂静,谁都没有了交谈说话的心思。就连连番上表劝进曹操位临丞相的崔琰,也是皱眉束手,心中多少有了一些后悔之意。
荀彧等人其实没准备什么庆典的,或者说有要搞庆典,但没有想要搞得多么大的规模,更不可能像是天子刘协所言的那样要什么『普天同庆』了……
天子刘协在赌气,说的是气话。
这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听得明白的事情。
可问题是天子说气话,众人又能怎样?
总不能表示说,天子你别生气,曹丞相不当了?
更何况,若真的说是天下众生皆愿曹操登上丞相之位,现在既然得偿所愿,岂能不欢庆一番?
因此不管怎么说,这庆典,再怎样的难办也是要办!
幸好荀彧依旧能撑得住场面,一方面派人前往通知许县周边,无论如何都要抽调一些人员参加庆典仪式,到时候大不了在许县城外多走两圈,从南门而进北门而出,形成人流汹涌的场面,另外一边则下令许县和周边的大小城县,要求他们将库存的花灯什么的尽数提出来,先是将天子宫城面前的长街装点齐备再说。
同时又再次下达了诏令,让专人负责去准备在庆典上表演的节目,至于像是内城外城的什么钟鼓楼,还有周边的军鼓什么的,也要一同利用起来,营造出一个盛大的声势……
许县城中官廨衙门连夜派人核实各商行店铺中木材、绸纸、香烛、烟花、焰火等等放灯必有之物的实数,务必留够届时足用数目。城中所有官营私营工匠作坊立刻加班加点,随时听候差遣,制作花灯。屯田大营之内先调出数营健卒,一律便装进城,负责城内城外的秩序维护……
一时间,所有大小官吏便是疯狂的运作起来,收罗了周边的所有花灯,在夜间降临的时候,便是陆陆续续的挂上了御街两侧。
随着城内的花灯悬挂而起,在许县皇宫门楼之上也悬挂起了硕大的红灯,外城九门之处也同样悬挂起红彤彤的灯笼,并且伴随着皇宫之内的钟鼓之声,在许县城中的钟鼓楼也是一并敲响,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城内城外到处都有钟鼓声相呼应。
浑沉的钟鼓之声,让整个许县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氛围之中。
士子放下书卷,民妇点亮灯火,商人放下帐簿,歌女停下丝竹,无数的人安静地走出来,站在房檐下,站在窗户边,站在石阶上,站在街边巷口,看着在街道之中走过的一队队甲胄鲜亮的禁军队列……
这些小队的禁军队列,队首都有一人高高举起灯笼,其余的人则是高声诵读着:
『丞相之重,以固社稷,任之元良,以贞郡国。大汉大将军制冀豫荆青徐幽扬七州军事,督领郡国民政,邺城侯曹氏操孟德,器宏睿远,风茂昭盛,宏图夙著,仁德为行。戡翦贼逆,征讨背庭……』
『所任为衡,战绩惟允,兼职内外,朝野具瞻,宜除大将军位,加封为丞相……』
『所司具礼,吉时册命……』
一声声,就像是在水中投入了石头一样,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太兴六年,曹丞相于青徐大破江东贼!』
『扬州刺史遣卒不日将献获于天子阶前!』
『天子有诏,灯火十日,普天同庆!』
青徐大捷?
大将军?
丞相?
其实对于很多百姓来说,他们根本不清楚青州徐州究竟在哪里,也不知道江东贼是那一部分,但是他们知道『大捷』是什么意思,也听得懂『同庆』是代表什么,既然天子都有诏令,那么就必然是了不起的『大胜利』!
于是欢呼声先是从尚书台左近的街坊里面响了起来,旋即蔓延到了全城,紧接着御街之中也想起了欢呼之声,然后许县内外似乎都沉浸在了喜悦之内……
而在这些漫天的欢呼声中,唯一没有笑容的,便是缩在了宗庙之中的天子刘协。
跪拜在祖宗灵牌之下的天子,身躯略有些佝偻,似乎看起来并非像是一个少年郎,而是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
刘协在幼年时期,基本上是生存在一个他奶奶,也就是董太后构建出来的一个温室之中,有着安稳舒适的生活,接受着单纯的知识灌输,造就了刘协比刘辨还要更加的天真和……
无知。
无知故而无畏。
一方面是刘协年龄小,思想还不成熟,不太能体会到一些问题,另外一方面则是在董太后的庇护和汉灵帝的愧疚之下,使得刘协虽然幼年丧母,但是他并没有感觉什么生活的不易,弱化了刘协对于人性险恶的感知,以及体会到生存竞争的难处。
刘协敢在董卓面前大声呵斥,因为他当时还存有着天真和无知,没有像是刘辨那样明白生死的可怖。
刘协敢于愤怒的叱责曹操杀害了董承和董妃,因为他当时还相信着人性的善良,并没有意识到人类从婴儿时期开始,就懂得从母亲的手中抢夺食物……
而现在,刘协已经有了足够的认知,所以刘协懂得了什么是恐惧。
恐惧是人类的一种天赋的技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避免自己被伤害的本领,但是正因为人类厌恶自己恐惧的那些东西,所以一旦有机会,人类就会想办法将消除恐惧的源头,放在自己的所要做的事情当中的第一序列之中。
御下之道,在于恩威并施。这是刘协翻看了之前所有的史书记载,那叫做太史的官吏所写的史书,揣摩着开国建邦的汉高祖,宏才大略的孝武帝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所的出来的最为深刻的认知。
可是现在的刘协,拿不出什么恩,也没有多少的威。
所以现在的刘协,拿什么和曹操斗?
不能斗,就只能忍。
宗庙之中,一片安静。
外界那些欢呼的声音,隐隐的传了进来,形成在宗庙之中嘈杂的噪声,就像是灵案之上的那些汉代祖宗在嗡嗡发声……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
『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
『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乃自听政,所废者十,所起者九,诛人臣五,举处士六,而邦大治……』
『举兵诛齐,败之徐州,胜于河雍,合诸侯于宋,遂霸天下……』
刘协低着头,在嘈杂的噪声当中喃喃低声而念,似乎在念诵给大汉的列祖列宗在听,也像是在念给自己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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