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三国
太兴六年。
九月。
初二。
宜祭拜祭祀、出游出行、采纳嫁娶、安床入殓。
忌掘井动土、作灶栽种。
算是不算特别的好,也不算是特别坏的一个日子。
这一天的傍晚,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但是在许县的尚书台之中,依旧有不断官吏往来,各个司前来汇报的,前来回禀的,捧着大大小小的文书的,人跟着人,事接着事。『普天同庆』的庆典就在眼前,事项越发的多了起来。
人员需要安排,住宿,吃喝,就算是拉洒都是需要进行协调,总不能说让从各地郡县前来为天子祝贺,为丞相贺喜的这些人员都露宿街头罢?
物资也需要准备,存储,转运,支取也是需要设立账目,毕竟这些物资是要用到庆典上去的,不能半道上中饱私囊罢?
荀彧穿着绢布深衣,在堂内火烛的照耀之下,一边听着官吏报告,一边批复行文。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是因为事情繁重,亦或是火烛导致的温度升高,使得荀彧额头上微微见汗,鬓角也被润湿了,粘在脸颊边上。
事情多了,人多了,扯皮的情况自然也就多了。
幸好有荀彧坐镇。
凡是在尚书台权力范围之内的,荀彧几乎是闭着眼睛都能处理,该是谁的事情就是谁的事情,谁出了乱子就是谁的干系,几个部门或是司处相互拉扯踢皮球拉扯不干净的,荀彧几句话之下,就能理顺得清清楚楚,然后大家各司其职。
前来回事的人来来去去不知道有多少,荀彧都一一处理停当,分毫不乱。来过的官吏也不由的心生佩服!
毕竟到了尚书台这里,也就不存在什么官吏胆敢拿着什么『有关部门』的文件来当鸡毛令箭了,而许多事一旦被揭开了遮掩和谎言之后,其中关键的东西都会比较简单起来,要么就是怕担责任,要么就是觉得麻烦,而分配到了具体人之后,关系到自家帽子,也就不敢怠慢了。
帽子,绶带,官印,那可是宝贝!有了这些东西,就能代天子牧民!
四舍五入一下,那就是一个亿,呃,土皇帝!
为了土皇帝,嗯,官帽绶带官印,什么都是可以豁出去的!
更何况这一次是『普天同庆』!
这里头又有多少油水……呃,多少礼数啊!
整个许县周边都已经是忙碌了起来,所有的事项都围绕这这一个事情来进行,无数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奔走四周,传出去一道道的指令,又带回来一条条的信息。
可尚书台就一个,呃,两个,嗯,只能说荀彧就一个,所以即便是荀彧多出八只手来,其中两条特别长的像是八爪鱼一样,也是无法照顾到全部的区域。尤其是这一次牵扯到了这种大规模的庆典,甚至关系到了禁中,也就越发的纷乱起来。
在这样的纷乱之中,有一个人的懒散样子,或者说得好听一些,悠闲模样,就特别的明显了……
郭嘉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
郭嘉基本上不太参与具体杂务,但是他是荀彧的朋友,又是曹操面前的红人,所以即便是他没有尚书台的甚至职务,甚至来了也不会干什么活,但是只要他来了,依旧有人会在郭嘉面前引路,在政事堂之外的大小官吏,见到了郭嘉也是纷纷起身恭敬行礼。郭嘉倒也没有板着脸,笑呵呵的就像是喝了些小酒,半醉不醉的笑容可掬。
谁都知道郭嘉认得路,但是依旧会给郭嘉引路指路。
这一次的庆典意味着什么?
真的就是天子本意?
有些官吏或许不清楚,但是也肯定有些官吏心中是清楚的,毕竟丞相这个职位,对于大汉,对于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要认真去想一想,还是能够想明白的。
可是,在这一刻,至少在这个尚书台之内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提出问题来,即便是他们知道,在这个时间点上,还有很多事情亟待去做,也很重要,但是没有人会去主动提出来。
就像是谁都清楚丞相这个职位,对于大汉,对于天子意味着什么,但是只要自己的帽子还在,俸禄还能拿,甚至还有加官进爵的可能,那么一切依旧无所谓。
对于一部分的官吏来说,当官只是为了获取自身的权益,那么自然就是一切以自家的权利权柄为重点,其余都是次要的,甚至是根本不重要的。
郭嘉走进了政事堂之中,笑嘻嘻的先和坐在荀彧下首的一些副佐官吏打了招呼,然后对着荀彧说道:『荀公是在是辛苦啊!这尚书台烛火日夜不息啊!为国为公啊!可钦可佩啊!』
荀彧微微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这才觉得脖子有些僵硬酸疼,不由得苦笑道:『来人,通知下去,今日政务便暂时至此,诸位可回去休息了……尚未处理完的,明日再来就是……明日卯时切勿迟到……』
堂内的副官佐吏连忙躬身而拜,『多谢令君怜惜!吾等感激不尽!』
副官佐吏连忙将手中的行文一放,拿着笼盖往上一封,贴了张条子,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具体一些事项记录,便是纷纷起身向荀彧告辞,然后又特意向郭嘉行礼,才退出了政事堂。
郭嘉也往外吩咐了一声,让值守的随从下人端上些浆水什么的上来。
荀彧批复完了手中的行文,下意识的就一手往一边一放,然后另外一只手就去拿新的行文,等拿到手中的时候才是一顿,旋即苦笑了一下,将行文放下,微微的叹息了一声,将笔放下,『奉孝是专门来嘲讽于我的么?』
郭嘉哈哈笑笑,『嘲讽?不敢。是来见识一下令君的勤奋。』
『说罢,到底是什么事?』荀彧淡淡的说道。
郭嘉坐下,随手拿过下人送来的浆水,『中兴大汉,是天子之心愿,献捷告庙,郊祭颁赏,也是应有之意,天子钦定的……又有什么好作为的?随便搞搞就算了,更何况大家都是混碗饭吃,大家都开心,不就是完事了?』
荀彧左右晃动着脑袋,像是在松弛筋骨,又像是在表示否认,『好啊,若是你来做,又是当如何?』
『你明白的。』郭嘉低头喝浆水。
荀彧说道,『明白归明白,事情归事情。』
郭嘉放下了碗,摇头说道,『不,这只是你这么看。』
荀彧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
郭嘉斜斜歪着,看向了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的院子内的天空,『我今天啊……去了周边转悠了一圈……』
荀彧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些不怎么好的预感。
郭嘉却停顿了下来,斜着眼看了一下荀彧,『怎么,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荀彧常常的吸了一口气,坐直了身躯,说道:『你说吧。』
『庆典最大,但是不是只有庆典了?』郭嘉说道。
荀彧表情有些凝重,说道:『你发现了什么?是不是底下的郡县……』
『看来你也是早有预料啊,』郭嘉哈哈笑了两声,『也对,我看到你在前两天下令说禁止各地官吏,以庆典为名,巧立名目,收缴费用……也不得以庆典安全为名,禁锢百姓出行……还需要照顾秋收生产,关注庄禾秋赋等等,对吧?』
荀彧缓缓的点了点头。
庆典需要大量的物资,必然会引起市场的波动,这是几乎必然的事情,只要脑袋里面没有进水,就肯定能够想得到,荀彧当然要预防在前。
此外,庆典之时,如果没有组织好百姓安全工作,那么被偷抢都是小的,搞不好就是吊桥崩塌,人群踩踏,所以提前做好安全预防是不是也很重要?
郭嘉抚掌而笑,『看看,我们的令君,考虑得多么全面,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荀彧看着郭嘉。
郭嘉也转过头来看着荀彧,『但是令君终究是令君,而且只有一个。』
荀彧心中不由得一跳,『你是说……』
『你知道低下的官吏是怎么做的么?』郭嘉笑呵呵的说道,『他们可没有像你一样,既没有如同你一般的能力,也没有如同你一般的勤奋,这些官吏,你觉得……他们在面对这么多事情的时候,会怎么做?』
『……』荀彧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道,『我派了人去……还特意记录了情况,有签字画押……』
郭嘉点了点头说道,『呵呵,没错,你派人去了,而且那些去的人也没有骗你……说得也是实话,报的也是实情……』
荀彧皱着眉,眉间的纹路在光影之下显得越发的幽深,『那……你说。』
『行!』郭嘉慢悠悠的说道,『你知道什么叫做么?』
荀彧目光一凝,『……』
『你去的人还没到,那边的人就已经收到了消息……』郭嘉慢悠悠的将桌案上的杯子,木碟,笔架什么的,都拢到了一起,堆叠到了一处,『然后就像是这样……打开仓门一看,哇,物资好丰富,堆得如山高,百姓生活一定很有保障,市场供应一定很充足了,物价平稳一定很有希望了……对不对?』
『你的人有骗你么?没有,他看到的就是这么多。仓廪丰富,集市里坊里面的店铺货架也是满满的,到处都是笑脸,问谁都是很安心幸福,都可以吃饱饭,都可以有衣服穿,一切价格都平稳,一切都是正常,对吧?』
『然后你的手下便是带着好消息回来了,上报给你,上报给天子、周边郡县一切都好,百姓安居乐业,市场井然有序,官吏勤勉有才,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对不对?』
『这些官吏都有功啊!在被调用,在被消耗了大量的物资之下,依旧还能仓廪丰盈,集市货满,百姓安康,多大的功劳,多强的能力,晋升指日可待,对不对?』
『但是你……当然你也可能猜得到,那些东西既然是借的,自然要还……你的手下一走,他们就还回去了……』
『仓廪当即锁上,市坊重新关闭,集市即刻撤销,真实的情况是什么,你的手下看得到么?为了办庆典,物资人力都抽调到了许县之处来,那么旁处还能有多少?真实的情况是郡县周边都是物资缺乏,价格高涨,人手短缺,民心动荡!』
『然后他们又害怕某些该死的百姓在庆典之上说出了一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便是封了路,堵了乡,但凡是没有他们批复的条子,谁都出不来,谁都进不去……』
『能出来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人,吃的有人送,喝的有人请,至于百姓么,谁在乎?』
『我知道了这些,就想进村去看看,但是进不去,到了村口就被赶出来了,不让进!然后我就知道了,其实情况比我原先料想的可能还要更糟糕。』
『当然我只是冒充了一个书佐名头……反正我看起来也不怎么像是大官,不是么?』
『我就在想啊,外面的这些小吏虽说要守在路口,风吹日晒的,辛苦么,辛苦,但是有吃的有喝的,还有钱粮俸禄照样一分不少的发,而那些被关在村寨里面的,若是家中有存粮倒也罢了,若是没有的……呵呵,还有病了,死了,都在村里,寨里面,都出不来,死了就放在家里。』
『普天同庆啊,天下欢欣啊,这么值得欢庆的时候,怎么能生病,怎么能死?这不是给天子,给丞相抹黑么?』
『嘿嘿,哈哈,呵呵……』
郭嘉笑着,说着,半边的脸在光亮里,半边的脸却在阴暗之中。
荀彧沉默许久,『主公知晓了?』
郭嘉斜斜投过来目光,似乎有些刀锋在眼眸之中闪亮,『你说呢?』
荀彧又沉默了下来。
政事堂内一片寂静,就连风吹过院中树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火烛摇晃着,似乎努力在驱赶着黑暗,但是无边的黑暗依旧从四面八方赶来,填塞在火烛光亮所无法照料到的每一个地方,藏在柱子背后,隐在房梁之上,躲在夹缝之中,匿在绢纱之下。
『主公决心动手了?』荀彧缓缓的说道,声音似乎带出了一些沙哑,就像是之前的劳累疲倦现在从身体内部浮现出来一样,『但是钱呢?没有这些人,钱财赋税从什么地方来?没有了这些官吏,又怎么统管百姓?一旦事态恶化,怕是黄巾之乱便是立刻重演!』
既然曹操知道了,但是又没有任何的表示,那么要么就是曹操装聋作哑,要么就是等着后续手段,而荀彧对于曹操的了解,自然是偏向于第二种可能。
『不动手,便让这些人肆无忌惮继续妄为?』郭嘉嘿嘿笑着,面带不屑,『他们也知道这么做,有可能被揭破,也可能会被抓,但是同样的,他们也知道不可能全部抓?对吧?抓两个,三个,四个,十个,多不多,二十,够不够?五十?五百?死大一片啊!头颅都能累到城门口那么高!但是他们会因此害怕么?呵呵,只要不是全部抓,这些人会警醒么?不会啊,只要有漏网的,他们就会去琢磨那个怎么漏网了?若是背后有什么关系,那么大家就去找那个背后的关系。若是其有什么功绩免死,那么大家立刻去做出那个功绩给自己贴上……在这些事情上,他们比我们都聪明,你信不信?』
『就像是这一次的庆典,』郭嘉目视前方,就像是要看穿黑暗的夜色,『天大地大,庆典最大,对不对?只要庆典搞好了,那么头上的帽子,身上的绶带,革囊内的官印就不会丢!对不对?』
『普天同庆啊,为了大汉,为了天子,为了百姓,口号都喊得很大声……这些人坐在官府衙门习惯了,平日里面吃吃喝喝,突然有这么繁杂的事情下来,怎么能习惯,怎么能忙得过来?』郭嘉笑着说道,但是声音里面没有任何的笑意,『你能做到,不代表他们就能做到,所以他们只会,也只能先顾眼前!顾着这个庆典!』
『为了办这个庆典,百姓死了,那就叫做待死,等过了庆典再死。有百姓病了,那就叫做缓病,熬过了庆典再去看病。若有百姓没吃没喝的偷偷跑出来,那就直接抓,这叫破坏庆典秩序。会不会有民怨,肯定会有啊,但是这些都是天子的责任,不是么?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是天子要这个庆典,是天子说普天同庆,都是为了天子,难道为了天子也有错么?』
『我问你,有错么?』
郭嘉转过头来,看向了荀彧,『你下了令,对吧?不允许这些人借着这个机会囤积居奇,搞高价售卖,对吧?他们换个词,他们不高价售卖,反正集市店铺上都没有东西了,想要平价买根本买不到。他们搞了个新名堂,叫做自愿采购,他们市坊集市不卖,让私人去卖,出了事也就是那个人的责任……』
『你也下了令,说是不得设卡关闭交通,要确保庄禾,要秋收秋获,对吧?他们也换了个词,他们没有关闭道路村寨,他们叫做缓行待收。看,他们有违背命令么?』
『马上就是秋熟了。田里的庄禾就在哪里,但是村寨里面的人出不去!出去了就抓起来!他们害怕啊,万一这些说是要出去收粮的百姓实际上是到处乱跑呢?万一那个村寨里面的百姓将实话说出来,惹出了事情来呢?他们头上的帽子,身上的绶带,腰里的官印还要不要?对不对?』
『你以为我是说那些基层小吏?不,他们只是听命行事,更重要的是谁,你心中也是清楚……这些人成天坐在厅堂之中,鲜有涉足民间,既不知道百姓情况,也没有能力像你一样,可以同时处理协同好这么多的事情……所以对于这些人来说,就只能先忙庆典这一个事……』
『反正庆典也就这几天,熬过去就算是完事了,不就是这几天么,对不对?秋收还是未来的事情,眼前庆典搞不好,官就没得做了!至于个别的百姓若是没能熬过去,那是就命啊!能怪谁?』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些人好生费了些心思啊……』
『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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