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萧敬先一度被越千秋打昏,但身体的本能再加上剧烈的疼痛,他醒得非常快。然而,他纵使自制力再强,也比不上大夫的手段,哪怕想好好看一看那位奇怪的大夫如何为他诊治,可是,在麻药以及各种药物的合力作用之下,他最终还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在这种非常深层的昏睡之中,他只觉得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几乎控制不了,只隐隐感觉到有人喂食,有人为他擦身把尿……换成别的时候,也许他会羞愤欲死,可在那种一切都仿佛是梦境的环境之中,他的每一点意识都是片段的,跳跃性的。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发现身下垫着厚厚的皮褥子,整个人似乎正在微微颠簸。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行驶的马车里,他不免转动眼睛四下张望,旋即就发现一旁正歪坐着一个少年。少年正靠在板壁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赫然香梦正酣。
发现车厢中没有第三个人,萧敬先挪动了一下,发现手指和脚趾还能动,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尽管他曾经在那次越千秋动刀割肉的时候说过,哪怕日后两只手再也动不了也无所谓,可他能够丢下那一身苦练的艺业,却不想后半辈子就瘫痪在床要靠别人伺候。
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纯粹促狭地叫道:“老太爷来了!”
“啊!”越千秋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第一反应就是东张西望。等发现萧敬先已经醒得炯炯的,此时此刻正躺在那儿笑吟吟看他,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前去就想去掐人的脖子。等意识到那还是个伤员的时候,他那手已经直接掐上去了。
他到底还是象征性地掐了两下,恶狠狠地叫道:“叫你吓我!”
“谁让你口水都流出来了?”萧敬先一点都不在乎越千秋这不敬的举动,似笑非笑地说,“想不到你真的那样怕你爷爷,瞧着他是个挺和善的老头。”
“不许叫老头!”越千秋斥了一句后就抬手擦了擦嘴角,等看到萧敬先那得逞的微笑,他才知道再次上了当,立刻松开手往后一坐,随即没好气地说,“再说,如果不是爷爷,你能这么安安稳稳坐马车回金陵?一路想围观你的官员要多少有多少!就连外头的马夫,也是爷爷特意安排的,就为了让你这家伙的德行不至于传出去!”
萧敬先没在乎越千秋的揶揄,笑了一声,随即想要坐起来,却不慎牵动了伤口,当即轻轻吸了一口气。越千秋终究还是上前帮了他一把,他最终坐直身子后就开口问道:“这是到了哪儿?走了几天?”
“就快到大名府了,幸亏你醒了,否则之前一路能推说你鞍马劳顿不会客,到了大名府却挡都挡不住。”越千秋顿了一顿,这才嘿然笑道,“至于你,姚先生给你下了一剂猛药,先是给你放出了药毒,然后给你好好大补了一下,你这一睡就是八天,吃喝拉撒全都是靠人伺候,前两天还包着尿布呢。”
萧敬先,你也有今天!
见越千秋那幸灾乐祸的样子,萧敬先顿时脸色一黑。纵使他可以毫不在意地扮成女人招摇过市,可男子汉大丈夫却沦落得那般光景,纵使他也实在是颇为恼火。然而,他的怒瞪对越千秋却谈不上什么震慑力,他就只见少年动作敏捷地钻下了马车,显然去禀报他醒了的事。
他举起双手仔细看了看。不过几日功夫,原本苍白得甚至能看见青筋的双手,终于有了些血色,尤其是泛青的指甲盖里也多了正常的肉色。他不自觉地握了握拳,哪怕没有太大的力道,可和从前那会儿服药与不服药时的巨大差别不同,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确实正在恢复。
而当萧敬先凝神感受内息时,就更加松了一口气。原本感觉到甚至有些干涸,每一次运功都仿佛是在竭力压榨最后一点余力的经脉之中,虽说内息如同涓涓细流,但却真真切切地在运行着,每一次冲刷过经脉,都给他一种自己正在恢复的安心感。
他不知不觉轻轻勾动了一下嘴角,暗自说了一声谢谢。
至少那位看上去就是九尾狐级别的越老大人,并没有觉得废掉他萧敬先的武功,就是把他牢牢拴住的最好手段,而是给他找了一位非常高明的大夫。从这一点来说,他没有看错人。
很快,他就只见车帘微动,却不见越老太爷又或者严诩,而是越千秋独自窜上了车。少年盘腿在他旁边一坐,这才好整以暇地说:“爷爷和师父都知道了,只不过这会儿是在路上,特地过来和你说话太扎眼,所以让你继续休息,养精蓄锐。”
他微微顿了顿,这才笑眯眯地说:“爷爷还说,你到了大名府继续装柔弱也没关系。毕竟,大名鼎鼎的昔日妖王,扮什么像什么,千变万化才是应该的,让人家好好去猜吧。当然,若是遇到瞧不起你的人么……”
“那当然是抽肿他的脸!”萧敬先自然而然地接上了一句话,见越千秋眉飞色舞地赞同点头,他不禁呵呵一笑,“也只有那样的爷爷才能养出你这样的孙子,不错,这做派很合我的胃口。只不过我已经休息得骨头都要生锈了,给我说说金陵那儿的事,说说你那些小伙伴。”
越千秋没想到萧敬先竟然还有这样的兴致,微微一踌躇,想想这又不是秘密,回头人到了金陵也是会知道的,便清清嗓子天花乱坠地说了起来。
刘方圆、戴展宁、白不凡……石头城上玄刀堂的那些师弟师侄们、英小胖、长公主……直到他提起白莲宗那位英姿飒爽周宗主,却只听萧敬先轻轻啧了一声。
“都是些少年英杰啊……话说回来,千秋你也算是俊朗小郎君一个,在上京都尚且有十二公主那样的金枝玉叶对你倾心相许,在金陵难道就没有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倾慕你?”
越千秋一听到十二公主四个字,脸色立刻就黑了,等再听到最后半截话,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这就是真没有?”萧敬先难以置信似的挑了挑眉,可紧跟着越千秋就把刀子扎了回来。
“你自己都是一大把年纪却没媳妇没孩子的,盯着我好意思么?”
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最终同时轻哼一声别过了头去。接下来这一路,车厢里就没声音了,越千秋百无聊赖地靠在板壁上看书,萧敬先则是斜倚在那儿闭目养神调理内息。
待到又停过一次车,外头的随扈兵马用干粮,马车里的越千秋则是帮着萧敬先换了一套衣裳,下车暂歇,又用过点心。等到又上车再次走了大约一个时辰,车厢外终于传来了一个声音:“晋王殿下,九公子,大名府到了。”
作为北地重镇之一,北京大名府的地位非同小可。驻守此地的乃是大名府尹林素杰,正三品的高官,同时兼任北京留守。平素有官员往来此地,都是他下头的属官迎来送往,他能到个场就已经是很给人面子了,可这一天,他却是亲自迎出了城。
属官们大多知道来的是政事堂次相越老相爷,以及那位刚刚从北燕叛逃过来的晋王,所以林素杰作为政事堂首相赵青崖的同门兼同年,如此大张旗鼓亲自给这拨人做面子,他们都觉得有些反常。尤其看到那一行人到城门口停下,林素杰竟含笑大步上前,他们就更惊讶了。
而越老太爷一直都通过车帘缝隙打量外头的状况,所以第一时间看到了林素杰过来。当他发现严诩主动跳下马迎上前去,不禁暗叹当日最最叛逆的那两个小子都已经长进了。趁着严诩和人寒暄的功夫,他也从所在的第一辆马车上下来,笑吟吟地和林素杰打了个照面。
等到走上前去,他就只见林素杰对自己一本正经地颔首道:“两年不见,越老相爷风采依旧。”
“林大人镇守一方,看上去清减了,到底是太辛苦。”
后头那辆马车中,探头张望了一下的越千秋忍不住撇了撇嘴,暗自嘀咕这官场中人就是笑里藏刀。他可不会和旁人似的就听个字面意思,那位林府尹说人风采依旧,并不是什么好话,明显是在讽刺爷爷尸位素餐,所以这才依旧能够一副宝刀不老的样子。至于爷爷,那更是嘴毒,直接暗讽人家镇守一方却熬得人憔悴消瘦,分明能力不足!
可就在他探头探脑张望接下来战况的时候,就只听两人突然齐齐笑了起来,听那声音仿佛没什么芥蒂,反而有些契合的味道,这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好在根本不用他问,严诩就已经先回转了来,到马车旁低声说道:“老太爷从前和那林老家伙共事过,听说一日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交情却还好。”
这样一见面就彼此讽刺,居然叫交情好?好吧,我姑且把这冷嘲热讽当成是交情的一种形式……
越千秋眼见那边两位老官油子的寒暄似乎差不多了,就对严诩点了点头,下了车后打起车帘看了一眼萧敬先。见之前半路上那次下车时还有些脚步不稳的萧敬先,此时下车时动作虽说缓慢,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一股雍容气度,他不禁暗自点头。
要说装什么像什么,那还真得数车上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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