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越千秋七岁就有宫籍,尽管他那位爷爷已经当了多年宰相,尽管他也不是没有过夜里走在皇宫中的经历……但对于他来说,走进政事堂还是第一次。毕竟,他有出身没错,可以上朝也没错,但因为不是职事官,所以从来都没有踏进过这座南朝真正的政务中心。
哪怕是夜里,这附近的所有建筑却依旧灯火通明,仿佛这黑暗皇宫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四周。而在这种平常百姓早早熄灯就寝,官宦人家除非饮宴也都开始休息的时间里,他沿途撞上了好几个抱着文书匆忙走路的人,每一个都会异常诧异地停下步子打量他,随后恍然大悟地迸出了一个称呼。
没错,正是他那个在金陵城中如雷贯耳的称呼——九公子——连越字都省了。
而因为陪着他来的人是皇帝身边最受信赖的内侍监陈五两,没有任何人对他的到来有什么非议,只不过,当他走开的距离稍微有点远时,那些议论就再也止不住了。只不过,正烦心于爷爷对今夜自己敲登闻鼓是什么态度的越千秋,此时却再没兴趣竖起耳朵听人闲话了。
可眼看快到最里头一间的时候,越千秋就只见走在前头的陈五两突然止步,要不是他硬生生止住身形,差点直接撞在对方背上。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陈五两就笑眯眯地说:“皇上吩咐的是九公子去探望越老相爷,我就不进去了,先回去复命。你可得好好照顾越老相爷,万一国之柱石气出什么好歹来,皇上可得唯你是问。”
“是是是……”越千秋连忙干笑答应,等目送陈五两转身离去,人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他连忙一个箭步来到门前,侧耳听了片刻,就轻轻推开了房门。结果,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直接呆在了那儿,随即就赶紧溜进了门去,一把掩上房门的同时,还赶紧放了门闩。
屋子里是个什么情景呢?越老太爷正优哉游哉地坐在一张小圆桌前喝着小酒,面前四碟小菜,那悠然自得我独酌的态势,哪里像是一个被气晕过去的首相?
“爷爷!”越千秋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快步上前之后气呼呼在越老太爷面前一坐,他这才压低声音说,“你这是不是太大剌剌了?要知道,陈五两刚刚险些就和我一块进来了,要不是他临时说要回去,看到你这样子,你让他怎么去回报皇上?”
“怕什么?我说气晕了,那就是气晕了,现在能喝酒那也只是醒过来后借酒消愁,悲苦叹息,只要陈五两想这么回报,那么他就会这么回报。只要皇上想让人这么认为,他就会一口咬定我是气晕了。所以,起关键作用的不是我怎么做,是别人愿意怎么想,希望怎么想。”
越老太爷闲适自如地往嘴里丢了颗酱黄豆,他就斜睨一眼越千秋道:“登闻鼓敲上去手感如何?是不是很爽快,很刺激?”
“爷爷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这不是被逼的吗?沈铮一直都和我过不去,我上一次够大度了,还推荐他去继续挑担子,可他是怎么回报我的?直接抓了庆丰年和令祝儿,要不是我这一闹,那两个不知道怎么被严刑拷打呢!”
“哦,那你为什么非要说是沈铮诬陷的裴旭?你就没想到,沈铮说是越家陷害裴家,你反过来倒打一耙,这却很可能歪打正着,让裴旭脱身?”
“如果我不这么说,难道还去辩驳不是咱们越家干的,我到哪找替罪羊去?”越千秋说着就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了一丝狡猾的笑容,“给他希望,让他绝望,这才是最好的报仇方法。裴家人既然想让我死,我没让他们死,只让他们绝望,已经很厚道了。”
听到越千秋如此说,越老太爷微微眯了眯眼睛,平铺直叙地说:“今天你在家里补觉的时候,我拉了叶广汉去看萧卿卿,正好萧敬先也在,霁月和宋小姑娘陪着萧京京也在旁边。”
他轻描淡写地将一整个见面过程提了提,等说到萧卿卿最后的话时,他看到越千秋脸色一沉低声骂了一句,他就不动声色地说:“裴旭罢相致仕了,然后是沈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祖孙少了两个最大的敌人。你知道,皇上对此是什么态度吗?”
“皇上……”仔细想了想皇帝之前那与其说是和稀泥,还不如说是偏向自己的态度,越千秋就低声嘀咕道,“皇上生气的好像是沈铮,不是我……”
“没错,因为皇上是明君,所以生气的才不是你我,而是沈铮,倒下的才是裴旭!”越老太爷说着就突然一甩手,筷子上夹的那颗酱黄豆直接朝越千秋飞了过去,见越千秋一仰头稳稳用嘴接住,随即吧嗒吧嗒嚼着豆子冲自己做鬼脸,他才呷了一口酒说,“另一个原因,皇上和我的志向是一样的。”
这话如果捅出去,一定会引发轩然大波。毕竟,身为臣子,竟敢说自己的志向和天子一致,这是何等不知天高地厚,又或者说恬不知耻?
然而,越千秋愣了一愣之后,却是狐疑地问道:“爷爷,你的志向不会真是……”
“天下大一统。”见越千秋那种倒吸凉气牙疼的样子,越老太爷就笑了笑说,“很不切实际是不是?北燕如今并没有走下坡路,两国交兵,大吴甚至在兵力上要略逊几分,也就是在国力上不输给北燕。如若真的就这么直接打起来,只怕是生灵涂炭,死伤无数。”
越千秋见爷爷还没昏头到要随便乱打灭国之战,他这才赶紧点头道:“没错没错,爷爷英明!”
“如果我在那叫嚣要打灭国之战,你就该骂我老而昏聩了吧?”
越老太爷没好气地瞪了小孙子一眼,见越千秋干笑不说话,他就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丝冷酷:“但不管想怎么做,朝中都不能有那些私心太重的人。强求每个人都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不可能,但私心太重的人,关键时刻就很容易捅娄子。”
越千秋立刻问道:“所以叶相和余相,在爷爷心目中是很适合的盟友?”
“不是我的盟友,是皇上的肱股大臣,可以与之谋大事的人。”说到这里,越老太爷沉声说道,“沈铮如果不是怀有执念,揪着你不放,甚至因为你盯上了我,留着他却也无妨,我也不想被人说恣意铲除异己,可他自己禁不住别人算计跳出来,那就怪不得我了。”
听到这份上,如果越千秋还悟不透某些名堂,那他就是猪脑子了。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双手支撑着桌面:“爷爷你早知道萧卿卿在算计裴家,算计沈铮?你就这么让她做成了?”
“北燕皇帝虽说号称独掌大权,可这些年来却放任国中造反谋逆,前后两次南下都草草而终,再者,恐怕在萧卿卿眼里,没能留住那位皇后的皇帝,不配称为雄主。我倒觉得,她并不看好过分强调胜者为王的北燕,所以才到了大吴来。这十几年,我是没注意到她,这是我的失误,但自从跟她露出行迹之后,我查到的东西就很多了。”
“萧卿卿的红月宫招揽了很多人,但其中不少都辗转送去了北燕,你知道那是些什么货色?山贼、盗匪、刺客、狂徒……每一个都被她想方设法引荐到了北燕权贵门下,因为在北燕,强者为王,胜者为王,这样的高手是很吃香的。那些年朝廷打压各大门派,这些人留在大吴不过一草莽,到北燕却是权贵门客,人上之人,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择?”
越千秋听在耳中,只觉得目弛神摇,心想难不成萧卿卿是国际主义战士,跑到吴朝这边帮忙消弭那些动乱因素不说,还把动乱因素送去祸害北燕了?
“她并没有安好心。如果那些北燕权贵能够任用这些出身南边的豪侠狂客,然后在南下用兵时带路,那么她自然会听之任之,放手看着北燕以北统南,可是,北燕虽说无数人想着南下,可心却不太齐,彼此之间打打杀杀多了,这些本来最好用来带路的拼到最后没剩几个。”
说到这里,越老太爷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笑容:“当然,这一点,那家伙功不可没。”
越千秋一下子就明白了。曾经在大吴武林中混过一阵子的越小四嘛,跑到北燕当了驸马爷之后,发现了某些端倪之后,不下手才怪!就算某些权贵不把人当打手使,他也会把那些带路党全都坑进去的,萧卿卿碰到这么个潜伏者,实在是倒霉!
“萧卿卿真的不知道他的存在吗?”
越老太爷耸了耸肩:“我不确定她知不知道,不过想来以她的聪明,猜到我朝在北燕有人,那是肯定的。只不过,那家伙不是归朝廷这边联系的,她就是再顺藤摸瓜也想必抓不准。所以,想必她很快就换了个思路。”
“既然北燕没希望以北统南,那么,大吴以南统北呢?”
越老太爷轻轻敲了敲桌面,脸上露出了一丝嘲弄:“当然,我朝颇有一批畏惧北燕如虎的人,也有一帮没事老拖武将后腿的家伙,不清理干净,那是没有办法达成一致认识的。所以呢,她这个做事不择手段的人,自然而然就帮着清理一下。”
“你以为,之前楼英长爆出的一大堆官员阴私,是怎么来的?就凭他亲自潜伏南边这几年布设的谍探,能弄到那么多一打一个准,铁板钉钉的证据?你之前去北燕,没时间关注那份名单……呵,那些家伙不是尸位素餐,就是悲观惧战,再要么就是贪腐成性……一句话,几乎没好人,这肃清搞得不错。”
越千秋顿时彻底晕了。这是萧卿卿站在楼英长背后,让那位北燕秋狩司的二把手替大吴来了一场定向反腐……不对,是定点清除吗?他实在不觉得,这年头竟然会有人这么国际主义,不对,这都不能说是国际主义了,严重一些就该说是叛国了!
“爷爷,这么明显的情势,楼英长不至于就这么蠢到一点都没察觉?还有,这些你怎么知道的?总不成是萧卿卿对你说的吧?”
越老太爷轻轻呵呵了一声,再次举杯一饮而尽,随即方才一抹嘴道:“萧卿卿说了一半,我补上了一半。毕竟,这些年你影叔的江湖地位挺高,有些东西,他也打听到不少。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至于楼英长……他查到的那些阴私里头,一多半都是世家子弟,其中好几个裴家的,你觉得他会不会认为裴家势大,他把那些事爆出来,我朝只会头疼,而不敢动裴家分毫,于是造成了我朝内乱?”
就在越千秋想要继续追问的时候,他突然捕捉到了一个非常明显的吱吱声——乍一听仿佛是老鼠在啃木头,可打死他都不信政事堂这防守最森严的地方竟然会存在人还在说话就敢翻天的老鼠。见越老太爷顿时闭口不言,他不用想都知道是有人来了,那吱吱声不过是暗号。
果然,只不过一会儿,他就听到了一阵有些熟悉的脚步声,脚步声之后则是咚咚咚的敲门声。只不过,敲门声很克制,敲三下停一会,他甚至依稀能感觉到人把耳朵贴在门上。
他还没开口说话,就只见爷爷丢下手中筷子,飞一般溜到了明显还有个被窝形状的软榻上,直接蹬掉鞋子,扒下衣衫,往里头一钻之后就眼睛一闭,刚刚还活蹦乱跳的老头儿转眼间就成了个被“气晕”的病人。
目瞪口呆的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残羹剩饭,简直想竖某根手指。
这实在是太把人当傻子了吧!
而门口的敲门声终于结束,然后是小胖子那低低的叫声:“越小九,越老相爷怎么样了?”
听到这声音,越千秋再次看了一眼满桌狼藉,最终不得不起身上前开门。发现外头只有一个小胖子,不见其他随从,他就把人让了进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发现小胖子的目光直勾勾落在了桌子上,紧跟着就看向了软榻上的越老太爷。
“我说……越老相爷也太把我当外人了吧?”小胖子径直走到越老太爷榻前,一屁股往边上一坐,随即笑嘻嘻地说,“虽然我是奉父皇之命过来探望您老人家的,可您老人家都已经这么明目张胆喝小酒了,还在我面前装病,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越老太爷睁开一只眼睛,见大门已经被越千秋下了门闩,他这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唉声叹气地说:“年纪大了,晕一下也是常有的事,不妨碍吃饭喝酒。孙子都被人欺负了,我要是连个样子都不做,岂不是显得很好欺负?英王殿下回头还请替我禀告皇上,千秋我回去一定狠狠教训。”
小胖子立刻穷追猛打:“怎么教训?我可是为了他刚睡着就被人叫醒,急急忙忙赶到宁福殿想替他说情,就刚刚还把沈铮骂了个狗血淋头!”
毫不谦虚地表功之后,小胖子这才神气活现地冲着越千秋轻哼一声:“沈铮肯定落马,可你这次随随便便敲了登闻鼓,父皇怎么也得罚你,识相的就好好谢我,我帮你去想办法!”
对于小胖子这样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态度,越老太爷不禁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没等越千秋开口说话就呵呵了一声:“英王殿下要是肯帮千秋一把,那千秋是得谢谢你。只不过,他这篓子捅得不小,如若连一点处分都没有,那总是说不过去的。所以,你这好意我当然心领,但我觉得你不如换种办法帮他。比如说,想个好一点的处分?”
还不等越千秋抗议,小胖子就使劲一拍巴掌道:“这还不简单?罚千秋去鼓台当半个月巡鼓卫士,让他体会一下人家的难处和辛苦,那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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