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几人酣睡如猪,几人彻夜难眠。
而越千秋哪怕完全没睡饱,可连日以来因为被小胖子坑得去当那个巡鼓卫士,早起已经有六天了,他这生物钟调得奇准无比。哪怕天根本还没亮,他却不得不艰难地爬起身,踏着夜色去和人交班。可相比最初那些天他连值了七个夜班,日夜颠倒的经历,这已算很幸运了。
当睡眼惺忪的他匆匆赶到巡鼓卫士的直房时,正好遇到几个同样来换班的卫士。和最初的陌生疏远相比,如今面对越千秋这位被皇帝罚来此地的同僚,他们已经完全熟不拘礼,嘻嘻哈哈打过招呼之后,就有人对着越千秋问道:“九公子年前就应该结束这趟惩罚了吧?”
“按日子是应该二十九结束。”越千秋呵呵一笑,却是热络地和其中一个年长者勾肩搭背道,“不过,这次能有缘分和大家共事一场,又多亏大家照应我,我当然会记得这番情分。等结束那天,我请大家喝酒。”
几个人顿时高高兴兴一阵嚷嚷,谁都不会拒绝这种白吃白喝的好事,当下就答应了下来。等到众人穿戴整齐出去换班,当越千秋说起午饭后要溜去晋王府见萧敬先谈点事,立时有人一口答应下来请个同僚帮他代班。毕竟,这些日子谁没目睹过越千秋会被这样那样的事叫走。
昨天,是去码头接那位浪荡离家十几年的养父不知道从哪娶来的养母。
前天,是应东阳长公主之召,去公主府陪伴突然剧烈腹痛的师娘,结果虚惊一场。
大前天,他们平日顶多远远看见的当今天子独子英王殿下,来了次鼓台一日游,不但愣是拉着越千秋让其护卫解说,还振振有词说这是巡鼓卫士的职责。事后,他们听说越千秋气不过去皇帝那儿告了一状,结果英王还挨了一顿说。
现如今要是谁告诉他们,那位英王殿下和越千秋有仇是假的,他们能唾沫星子喷人一脸。越千秋是因为英王的提议被罚到这儿做半个月巡鼓卫士的,而英王也跑到这儿耀武扬威,为此甚至挨了一顿批,这两个人不是死对头,谁信啊!
至于说什么两人在大场合也有为彼此说好话的时候,那也很容易理解,演戏给别人看嘛,不装模作样怎么行?大人物们背后都快掐出脑浆来了,当面却你好我好大家好,这很奇怪吗?
这些在底层时间太长的老兵油子,没有一个人去越千秋那儿做和事佬,苦口婆心地劝解他最好对准储君服软,如此日后人家登基时才不会被清算。没有人会因为几天喝酒吃肉的交情,说这种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
相反,此时趁着巡行的空隙,有人凑到越千秋身边,满脸堆笑地说:“九公子,你和英王殿下既然不怎么和睦,却又把那位晋王从北燕带回来,可得小心一些。这些天晋王常常出王府在外闲晃,我听说他和英王偶遇过至少三回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打哈哈道:“你可得提防着那两位合起来给你设个圈套,到时候在皇上面前坑你一把,让你再做十五天巡鼓卫士之类的差事,那你就倒霉了。”
越千秋心中一动,暗想这挑拨离间的人都直接告到他这儿来了,足可见近来势头正盛的萧敬先有多招人恨,连小胖子的对手都坐不住了。但他脸上却显得大吃一惊,随即忿忿不平地说:“幸好有你提醒,我回头非得让人好好盯着这两边,省得回头再被第二个沈铮算计!”
厮混这小半个月,这些比越千秋年长的卫士们自认为都了解了这位越九公子。有时候仗义豪爽,有时候睚眦必报,有时候性如烈火,有时候懒散悠闲……总之,那是典型的豪门纨绔子弟,从皇帝虽说纵容,却没有给人实际官职就能看出来。
因此,每个人都不知不觉把越千秋从前那些“丰功伟绩”,归功在了他有个好爷爷身上。也就是有个好爷爷,这位越九公子才能这样横冲直撞,连沈铮裴旭这样的大佬也掀下马来!
一整个上午,越千秋充分在一众同僚面前刷着自己那仗义纨绔公子的形象,等到趁着午饭吃完开溜时,耳尖的他便捕捉到了背后带着羡慕嫉妒恨的一声感慨。
“干得好不如生得好,生得好却也不如生得不好却运气好!”
事到如今,越千秋已经不再像当年在火场边上被越老太爷抱回去时,只认为自己是纯粹运气好,所以才遇上个户部尚书级别的大佬善心大发,因为幼子跑了就捡个孩子回去当孙子养。如今每每琢磨自己这个名字,他就觉得含义隽永,仿佛寄托了越老太爷的无数复杂心绪。
可他也只是偶尔闲下来时,才想一想自己的身世到底会是何等复杂离奇——能不能和小胖子那极可能堪称惊天地泣鬼神的身世相媲美。而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感谢一下上苍的神奇,赐予他第二次生命时,直接给予了一个豪华大礼包。
因为别人的感慨而心情很不错的越千秋,这样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了晋王府门口。一想到今天自己因为那个非常可笑的罪己诏中藏字说,就来见萧敬先,他觉得实在是有点傻。可他才在门口一下马,两个门房就完全抛下了职责,一溜烟往里跑去。
面对这种特别待遇,越千秋实在是有些纳闷,干脆就直接牵着白雪公主进了晋王府大门。然而,站在偌大的前院,他倒是看见了洒扫的人,可那两个下人脑袋垂得低低的,一副害怕和他说话的模样。至于本来还在的其他人,都是在瞥见他第一眼时便拔腿就跑。
那种躲瘟神似的架势,仿佛他是会带来杀戮和死亡的洪水猛兽似的——虽然这话也没错,因为萧敬先身边曾经用过的那个聂儿珠,还没等他搞清楚到底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直接就被萧敬先咔嚓之后曝尸在外了。
他足足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等来那些回话的下人,却等来了一身便服的萧敬先。两厢一打照面,他就发现半个多月没见的萧敬先对他露出了一个懒散的笑容。
“终于肯来见我了?正好,你就算不来,我也要找你。”
越千秋被这个超主动的开场白吊得心里七上八下,只能尽量用平稳的声线说:“怎么,晋王殿下是想在这院子里和我说话吗?”
“待客自然是在征北堂,可你现在不是我请来的的客人,再说了,我要出门。”萧敬先哂然一笑,随即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执意要说,那就一路走一路说,如果不愿意,那就跟我到地头再说话,我约了武威侯看戏。”
武威侯是谁?呃,好像是金陵城某个排在很后面的勋贵……心里这么想,可面对萧敬先这种堵门不让自己进去的架势,越千秋顿时有些恼火。
如果按照他一贯的脾气,此时恨不得转身就走,可想到越老太爷的嘱咐,他还是没好气地说:“你要是不怕被路上的人听去,那就边走边说,反正又不是我的事。”
萧敬先似笑非笑地瞥了越千秋一眼,突然将手一拍,很快,就有人牵出了一匹棕黄色的高头大马。虽说乍一看仿佛不如白雪公主身姿优雅,却是极具骠悍。他亲自接过缰绳牵马出了王府,转头看到越千秋跟了上来,而一应侍卫则是在后头保持着一段距离还没来得及出门,他才开口问道::“什么事?”
但这三个字之后,他却又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难不成是你师父他们帮我找到了外甥,又或者是查清楚了萧卿卿这十几年来的行踪?如果是前者,那实在可喜可贺。如果是后者,那就不用告诉我了。萧卿卿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她说了和我一刀两断,我也没兴趣玩她那一套潜伏渗透,分化瓦解。”
越千秋一想到严诩在这快过年的时节还没回来,眼看就要赶不上苏十柒临盆,他就有一种心烦意乱的感觉,至于后半截涉及到萧卿卿的话,他反而没有那么强烈的反应。因为更加劲爆的消息他也已经听了,已经没什么能刺激到他了。
当下,他单刀直入地问道:“北燕皇帝的罪己诏你看了吗?”
“老生常谈而已,这和我有关系吗?”萧敬先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反问道。
“如果是这个呢?”越千秋直接从怀里抽出那份折叠得严严实实的副本,就这么递到了萧敬先跟前,“前天人家神不知鬼不觉塞给周宗主的,我想你应该看得出里头的名堂。”
萧敬先不动声色地接过来,展开扫了一眼,他本待移开眼睛,可突然间目光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在四个角上分别一点,刚刚漫不经心的表情顿时一扫而空,随即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种文字游戏?小千秋,你不要告诉我说,你信了。”
“我信不信重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是否相信,重要的是这仅仅是一个巧合,还是别人借此想要把消息放出去。”越千秋没有把萧敬先的那份副本要回来,因为越老太爷既然说要派人去誊抄原文,那么如果有可能,就连罪己诏的原本说不定都能原封不动摹写一遍。
见萧敬先没说话,他就加重了语气说:“庶民有没有儿子,那也就是关系到祭祀无人,日后死了会不会变成一座无人祭拜的孤坟。官宦富人有没有儿子,也就是死后有无血食供给,万贯家业和家族前程是否后继无人。至于王公贵戚有没有儿子,动辄关系到千万人。”
“说的也是,我虽说不像一国之主那样至高无上,可也算是一号人物,别人想要给我造出一个儿子来,那也不奇怪。”萧敬先听明白了越千秋的意思,耸了耸肩,随即神态自若地说,“不过,我不觉得我那个姐夫会如此无聊。我在北燕够显眼了,如果真有儿子藏在哪儿,恐怕早就有人深挖出来奇货可居,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萧敬先话音刚落,就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循声望去的他就只见小街拐角处突然出现了一骑人。看那装束形貌,他不禁扫了一眼越千秋,旋即打趣道:“你们约好的不成?要么一个不来,要么两个全都跑到我这来?”
越千秋也认出了那一阵风似的疾驰过来的人,见赫然是小胖子,他一张脸瞬间拉长了。
自打从萧卿卿那儿听说了那个消息,他面对小胖子就很不自然,总想躲着人,偏偏小胖子还是一如既往喜欢挑衅他,之前还特意跑来参观鼓台,说是学习一下自从隋朝某位太宗皇帝把登闻鼓从官署内挪到大庭广众之下设鼓台的帝王胸怀,他躲都没法躲。
所以,此时此刻看到小胖子以那种不符合肥硕身材的敏捷跳下了马,随即快步冲了过来,他张了张嘴,可到了口边的讽刺揶揄却没能说出来。
而小胖子当然不知道越千秋那点纠结,横了死对头一眼,他就对着萧敬先气急败坏地说道:“晋王,刚传来的消息,北燕皇帝又要封一个晋王,说是……说是你的儿子!”
此话一出,萧敬先只是皱眉,越千秋却是倒吸一口凉气道:“这么快?”
这么快三个字,小胖子立时品出了不同寻常的滋味。他丢下萧敬先没理会,蹬蹬蹬冲到越千秋跟前,伸手想捞人衣领又觉得没那本事,干脆就一把拽住了越千秋的袖子。
“什么叫这么快?莫非你早知道晋王还有个儿子?”
萧敬先见小胖子正在那气势汹汹质问越千秋,而越千秋则是三缄其口只字不肯透露,气得小胖子在那直跳脚,他突然开口问道:“敢问英王,那位获封晋王的人是谁?”
小胖子突然沉默了一会儿,紧跟着瞅了一眼越千秋。而越千秋这些天原本就敏感,面对这目光登时生出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干涩地问道:“英小胖,难不成是我认识的人?”
萧敬先比越千秋更加敏锐,见小胖子犹犹豫豫仍不肯说话,他突然开口问道:“是甄容?”
小胖子一下子眼睛瞪得老大:“你怎么知道!”
越千秋呻吟一声捂住了脑门,只觉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乱套了,还是充满了森然恶意,更恼火的是如此大的事情,越小四竟没有点滴消息传回来,以至于竟是应对无门!
要知道,东阳长公主那天单独和萧卿卿谈话之后,他隔了两天去长公主府时,她就原原本本把萧卿卿的原话给他说了一遍,以至于他觉得当初把甄容留在北燕真是大错特错。
虽说没有充分证据证明人家就是萧卿卿和北燕皇帝的儿子,可人变成萧敬先的儿子不是更滑稽?
他含糊不清地骂了两句脏话,随即恶狠狠地看向小胖子问道:“原本收留甄容的萧长珙呢,他什么态度?”
小胖子哪里知道兰陵郡王萧长珙的重要性,直接摇头道:“我是在父皇那儿听说此事的,正好父皇要召见晋王,我就自告奋勇来做信使,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萧敬先那俊美的脸上流量出一丝冰冷的杀意,这才若无其事地说:“真没有想到,我有个儿子,而且还是我认识并赏识的人这种事,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走吧,进宫,我倒想知道这出荒谬闹剧到底是怎么回事。”
越千秋把心一横,刚要说自己也一同入宫,可就在这时候,他似乎听到有人叫嚷了一声九公子,紧跟着,他就看到刚刚小胖子过来的路口,几骑人先后拐入,而在那些侍卫之中,他那跟班虎头的身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因为这位一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正在拼命上下挥舞,而发现越千秋注意到自己,他更是扯开喉咙嚷嚷了起来:“公子,长公主府送急信来,说是少夫人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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