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过堂来,好像真的只差一排手持水火棍的衙役,还有一声威武……真遗憾!
侍立在皇帝右边的越千秋在心里嘀咕着,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可不管如何,他这样把椅子两排摆开,空出中间大块地方留给裴旭一个人,已经有孤立和会审的氛围了。于是,此时此刻站在最佳VIP席位的他笑吟吟地看着裴旭,见其强忍怒火躬身行礼,不禁暗自呵呵。
“你今日强行求见朕,所为何事?”
皇帝那冷淡的口气,裴旭自然听得出来,事实上自从裴家几乎落到了谷底,他就知道如无意外,家族便要倾颓衰落了。因此,哪怕今天这一趟可以说是冒着绝大风险,可他手中握着的讯息却非同小可,他不得不拿出来赌一赌!
因此,他无视了皇帝那冷硬的态度,直起腰抬起头之后,就硬梆梆地说:“自然是为了国之大事而来!”
夹在金灿灿和周霁月当中的裴宝儿自从父亲进来之后,就觉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多亏金灿灿伸手过来,握住了她右手,她才稍稍镇定了一点。下一刻,她就只听严诩哂然一笑道:“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裴大人修身齐家尚未做到,何来治国平天下?”
人人都知道越千秋尖牙俐齿,可严诩今天气性不好,说出来的话不亚于越千秋往日的犀利不饶人:“纵弟行凶欺压良善,嫁女只为谋算亲家,为了家名连亲侄女都可以拒之门外,你不觉得现如今说什么为了国之大事而来很可笑吗?”
师父都开炮了,越千秋自然不会闲着,当下也帮腔道:“而且,照裴大人这说法,今天难道并不是为了向皇上告发晋王收留你家千金来的?”
“我裴旭没有那样的女儿!”
裴旭虽说被严诩讥讽得怒火中烧,却知道自己绝不能去接严诩话茬,反倒是越千秋的话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他轻蔑地斜睨了一眼面色僵硬的裴宝儿,冷冷说道:“本来就只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不知道在哪生的野种,我一时却不过他恳求就留在身边养着,谁知道竟是一条白眼狼!我已经将她宗谱除名,她日后和裴氏再无关联!”
此话一出,不但裴宝儿遽然色变,就连听她说过身世的周霁月,也一时为之大怒。总算周宗主知道今日场合不适合自己站出来痛斥伪君子,一时只能深深吸气平复心情。至于眼见越千秋仿佛要吃瘪的李崇明,则是生出了一种异样的快感,不过他终究没看见林长史的冷笑。
可下一刻,站在皇帝身边的越千秋竟是呵呵笑了起来。
“裴家的家事,本来是轮不到外人置喙,你不想让人姓裴,你怎么就知道她很愿意姓裴?世上有一等人家,女儿被拐了之后不但不想着找人,反而急急忙忙宣布女儿死了,生怕被人指指戳戳。也有一等伪君子,受了被拐女郎托付替人寻亲,找上门之后却和人家里另签了一份买奴婢的契约,一转身对托付他的人说,你家里亲人都死了,你无家可归了,跟我吧。”
说到这里,越千秋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说:“想当初一个北燕和尚都能因为一出金枝记,几乎红透金陵半边天。接下来我要是托人去写一部君子传,不知道会不会脍炙人口?”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尽管越千秋并没有指名道姓,而是直接用了代指,可在场就没有笨蛋,只看裴旭越听眼色越黑,到最后更是怒不可遏,又瞧见裴宝儿已是泪流满面,再要不清楚这其中蹊跷,那就是猪脑子了。
“好了,千秋,不要因为一时私怨就尽揭人短。”
知道这等阴私小节绝不止裴旭有,世家大族,官宦世家,甚至小门小户也屡见不鲜,皇帝心中暗叹,但微微皱了皱眉的他,制止越千秋的语气显得很不坚决。
而他的喝止终于让难堪到极点的裴旭爆发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声说道:“之前金陵城内总共二三十人失踪,却因为臣家中女儿被掳走,后来又恬不知耻投身晋王府的事情,这些失踪案没有引起太大关注。如今臣手中有人证物证,足可证明越千秋指使武英馆众人,先是绑了前罗中书,这才激得罗家人在臣家中闹事。随后又为了混淆视听,绑了其他人!”
他这慷慨激昂的话才刚出口,却迎来了越千秋的一声嗤笑。
“裴大人,我称呼你一声大人,那是客气,毕竟你现在都已经不是官身了。刚刚你这话,前头听上去因果关系勉强还像那么一回事,毕竟,就因为你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所以别的事情没多少人关注了。接着,你说我绑了你家隔壁的罗中书,这才使得罗家人跑你家闹事,这也勉勉强强还能说得过去。可你说我为了混淆视听,还绑了其他一大堆人,你当我傻啊!”
这一句你当我傻啊实在是有点逗人,就连刚刚被裴旭说得面色阴沉的皇帝,也忍不住莞尔。一时间,四周围笑声不断,小胖子更是笑吟吟地对萧敬先低声嘀咕道:“晋王,你看千秋,到这时候还不正经!”
一旁的李崇明见人和萧敬先大庭广众之下还这么亲近,而自己下首的白不凡只坐右半张椅子,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只觉得自己这个世子在金陵城爹不疼娘不爱,屈辱至极。
至于裴旭,那却是被越千秋噎得面色发青,可还不等他驳斥就再次被堵了回来。
“我要混淆视听,那就该给罗家送通牒提要求,至于这些天什么都不干吗?”
叶广汉和余建中对视一眼,虽说觉得越千秋此言有理,可总觉得还有些什么地方不那么对头。然而,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的裴旭却是终于抓住了那几乎一闪即逝的灵感,厉声喝道:“如果不是你绑走的罗中书,你怎么会知道人不曾给罗家送通牒提要求?”
此话一出,四周围顿时鸦雀无声,不但叶广汉和余建中恍然大悟,意识到刚刚那不对劲是什么,就连玄刀堂的弟子们,也全都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越千秋。然而,不管是两位宰相,还是这些弟子们,全都不相信越千秋会无缘无故做出绑架掳人的事。
而情绪保持稳定,一个赛一个坐得住的,大概就是武英馆的姑娘和后头那些少年了。因为只要想到越千秋之前说的话,他们就全都非常得意于那场绑架似的抓捕行动。
越千秋就不会像武英馆那些小伙伴们似的连戏都不演了。正对裴旭的他此时面色大怒,乍一眼看上去就仿佛被人戳中伤疤似的气急败坏,这会儿甚至暴躁地一拍供桌道:“难不成人不是我绑的,我就不会去打听?”
“罗家上下报官之后,官府就一直都敷衍塞责,所以绑匪是否送过信来,外人绝不会知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绑匪并不曾与罗家联系过的,嗯?”裴旭好容易扳回一城,一时竟表现出咄咄逼人的势头,“你还敢说不是你绑走罗中书,害得我后院失火?”
“罗家人几乎点火把你裴家后院都给烧了,你们两家势同水火,照你这口气,罗家的事情你还事无巨细全都知情,这不是笑话吗?”
裴旭只以为越千秋已经词穷,此时不禁得意洋洋笑了起来:“你以为这一石二鸟之计便能让裴氏和罗家失和?哼,简直是痴心妄想!罗中书当年在政事堂时就曾经在我手下拟旨,此后又和裴家别院毗邻,我两家乃是通家之好,我和罗中书乃是知己好友,区区几个下人……”
“好一个通家之好,好一个知己好友!”越千秋再次重重一巴掌拍在了供桌上,直接打断了裴旭的话,这才一扫刚刚那阴沉的表情,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叶广汉和余建中,“叶相和余相做个证人,裴大人可是亲口承认,和罗家乃是通家之好,和罗中书更是无话不谈的知己!”
此时此刻,叶广汉终于品出了滋味来,越千秋刚刚那理屈词穷,步步后退,似乎全都是为了诱使裴旭承认和罗家之间的交往密切。他本能地觉察到一整件事似乎并不那么简单,因此不动声色地用脚尖捅了一下旁边的余建中,示意其不要开口,而自己也没有贸贸然说话。
果然,被激怒的裴旭立时骂道:“越千秋,你不就是为萧敬先一个北燕人穿针引线,让他得以拐带妇女吗?你不就是想往罗家和裴氏身上泼脏水吗?你以为你能得逞!”
越千秋看了一眼被裴旭指名道姓骂出来的萧敬先,见其若无其事,他也微微一笑,显得从容淡定。
“裴大人,我在这儿给你一个忠告,以后要说话的时候,还请少许托着点下巴。满口的饭能吃,满口的话却说不得!要知道,在你口中和你是知己好友,和你家是通家之好的罗中书,他可是北燕秋狩司的密谍。”
见裴旭瞬间如同石化了似的僵硬,他就不紧不慢地说:“而且,不止一个罗中书,之前同一天失踪的大多数人,那都是北燕密谍。”
裴旭终于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当即竟是咆哮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只不过是你孤陋寡闻而已。那天,英王殿下和我,布了个小小的圈套,引了一个潜伏在总捕司多年的刺客出洞,而这个自知被上司坑了的刺客呢,因为一时气急,于是就在陈公公的亲自审问下,拎出了一张北燕秋狩司布在我金陵城里的蜘蛛网。为了防止走漏风声,所以,我只能拜托武英馆的好朋友们集体出动,替金陵城来了一次大扫除。”
原本还有那么一丝侥幸的裴旭听到这里,终于一颗心跌落到了谷底。他本能地扭头去看陈五两,见人面对自己的目光时不闪不避,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他就知道越千秋竟是说真的,刚刚那十足十的气势便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得干干净净。
饶是如此,他却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就此退缩。既然皇帝已经明显厌弃了裴家,厌弃了他这个家主,而其他昔日盟友也有不少落井下石,他就只剩下这硬着头皮继续上一条路可走了。
于是,他强打精神冷哼一声,强硬地说道:“就算真的是清理北燕密谍,轮得到武英馆这些后生辈出手?难不成朝廷的武德司又或者刑部总捕司全都是吃干饭的吗?”
这一次,顶他的人再次换成了严诩。他嘿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裴大人你已经不在朝堂了,很多事情自然就不必知道。从今往后,总捕司只管缉捕作奸犯科之辈,武德司专管江湖宵小及那些附庸权门为供奉的武者,至于北燕秋狩司的密谍……”
他顿了一顿,昂然自傲道:“玄龙司将一力铲除所有北燕密谍!日后和秋狩司的交锋,将全权由玄龙司接手!”
玄龙司这个名字,对于裴旭来说,可以说是极其陌生,然而,严诩如今授官玄龙将军,这个当初曾经让很多人背后耻笑过的官名他却还是知道的。意识到皇帝竟然把这样一个重任划归给了严诩一个外行人,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他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这简直荒谬!”
越千秋见严诩根本不理会裴旭的叫嚣,他就轻咳一声道:“武英馆的大家之前是领了玄龙司见习校尉的名头,这才去抓人的,之所以隐秘,那是因为要遮掩风声,不希望闹得金陵城沸沸扬扬。只不过没想到裴大人你竟然口口声声和那位已经招供的罗中书是知己好友。既然如此,你是不是应该交待一下,既然是知己,怎么就没察觉到那是北燕暗谍?”
说到这里,他猛地提高了声音道:“师父不喜欢扬名,所以之前忙得脚不沾地,他也没在外人面前透露过半个字。如今他不但从头到尾查明了这一桩暗谍窝案,还查明了这些暗谍拿着秋狩司的钱铺路,大肆买通了金陵城内无数官员的事实,搜查到的账本现在都堆在玄龙司,裴大人想不想过目一下?”
裴旭已经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天大的陷阱,此时不由悲愤高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污蔑,是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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