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和嘉王世子李崇明那假惺惺的寒暄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很快就注意到了陈五两。对于父皇身边这位身手超凡的内侍头头,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不当一回事了,当陈五两笑眯眯上来拜见的时候,他一把就将人拽了起来,还满脸埋怨地嗔了一句。
“往常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和我来这一套?”
“太子殿下这次不畏艰险,劳苦功高,要不是您来得实在太快,随行文武官员和大名府那些人,都应该去城门口迎一迎的,更何况我这老货?”陈五两深谙奉承的要旨,两句话就把小胖子说得眉开眼笑,随即又冲着越千秋打了个招呼。
“九公子这次出生入死,也实在是不容易。”
“是啊,能在几个疯子手底下捡回一条命,我自己都觉得运气不错。”越千秋就不像小胖子那样正经了,他捶了捶自己的胳膊腿,随即唉声叹气地说,“但下场就是,我现如今成了半个废人。路上紧赶慢赶一场,就要劳烦别人搀扶着走,想想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越千秋自己打趣自己,这并不罕见,然而,陈五两何等眼力,只从越千秋那虚浮的脚步,他就能看出人确实身体状况堪忧。想到之前送来的越老太爷密信上也说越千秋被北燕皇帝下药,而后又从萧敬先那里要了三颗实质上是虎狼之药的解药,他哪里不明白越千秋的担忧。
当下他就开口宽慰道:“再好的名将都有失手的时候,更何况九公子你不过是受了点小挫折?宫里有的是最好的御医,回春观更有众多的国手,你这点小状况算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瞥了一眼李崇明:“你看嘉王世子,本来还不是伤情颇重,可这次已经能跟着皇上微服北巡,还帮了不少忙,足可见宫中御医的手段。今天他本来是要到留守府门口迎接的,是皇上嘱咐不用招摇,这才专门等在了这里。”
说到这里,他突然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似的说:“看我这记性,皇上正等着太子殿下和九公子进去说话呢!”
听到陈五两只用三言两语就安慰了自己,顺便解释清楚了李崇明跟出来以及在此迎候的原因,越千秋心想这家伙到底老奸巨猾。见小胖子正趁自己和陈五两说话,和李崇明叔友侄恭,他就咳嗽了一声示意小胖子适可而止。总算这暗示很有效用,小胖子立刻就转身过来。
“那就走吧。”小胖子正了正衣冠,随即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满脸关切地开口问道,“父皇叫了崇明一块进去吗?”
此言一出,越千秋清清楚楚地看到,低着头的李崇明脸上闪过了一丝阴霾。尽管那情绪很快就被遮掩得严严实实,但随着陈五两的回答,他甚至不用看李崇明这会儿是什么表情就能明白,这位嘉王世子为何有这般情绪变化。
“嘉王世子之前虽说身体大有好转,可听到皇上北巡,他一片孝心,顾不得自己尚未痊愈就随侍皇上出发,皇上怕累着他,嘱咐了他多休息,少操劳,少见人。”陈五两说得轻描淡写,但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他的重点在于最后三个字,更何况越千秋和小胖子。
尤其是刚刚心里还颇多猜疑和提防的小胖子,此时此刻领悟到父皇只是把李崇明拎出来当个摆设,又或者说谨防金陵出事,他更是面色大悦,对李崇明的态度都自然了许多。
只不过,他总算还记得自己的随员当中还有十二公主,还有萧敬先和越小四,可当着李崇明的面又不太好提,少不得就对陈五两使了个眼色。
好在让他非常满意的是,陈五两还没开口提,李崇明就主动以身体有些不适告退了。人这一走,他更觉得神清气爽,立时看向陈五两,果然就只听人笑容可掬地说:“皇上说,诸位一路辛劳,今天先接见太子殿下和九公子,余下的人先歇一晚上,他再一一接见。”
对于这样的安排,小胖子非常满意,越千秋当然就更不会说什么。等到陈五两在前头带路,小胖子紧紧跟了上去,越千秋就对周霁月低声嘱咐道:“全都交给你了,记得不论是萧敬先还是萧长珙,又或者十二公主,不能交给别人去安排,全都由你亲自来。”
“知道了,放心去吧!”周霁月没好气地在越千秋背上推了一巴掌,等到人慢慢吞吞跟着前头那两人去了,她不禁又有些担心他的身体是否能撑住。可紧跟着,她那一丝担忧就被宋蒹葭几句话冲得一干二净!
“周姐姐,你还真当那家伙是弱不禁风啊!他身体底子打得好,我用针下药又都加大了分量为他排毒,不出一两个月,他准就能生龙活虎,不然我以后就再不给人治病了!他现在这样是装的,他只不过是不能随便乱逞强动武,走路之类的事情全都无碍的!”
越千秋并不知道,后头周霁月已经发觉被他占了便宜,正暗自懊恼发誓一会儿要好好教训他一顿,而如今身手未复的他绝对不是对手。这会儿他慢腾腾地跟在小胖子和陈五两身后往里走,虽说没有左顾右盼,但须臾还是习惯性地把路途完完整整记在了脑海之中。
当来到一座种植着一丛翠竹的院子时,他忍不住朝竹林多瞥了好几眼,结果就引来了小胖子不耐烦的催促:“千秋,你又不是第一次看到竹子,用得着这么死死盯着看吗?”
“我就是在想,宫中除却花园,别说竹子,其他的草木也都没有。”越千秋随口搪塞了一句,见小胖子竟然真的皱眉沉思了起来,他就乐呵呵地说,“不过这也不奇怪,草木花树这种东西,最容易藏人,皇宫大内最怕的就是刺客。”
见小胖子恍然大悟,他就坏笑道:“就算不是刺客,草木中间藏着一个漂亮宫女,窥探哪位贵人出现的时候就冲出来冒充偶遇,这种美妙的邂逅只有御花园一个地方就够了,要是皇宫里各个角落都来一出,皇上也好,你也好,恐怕谁都受不了!”
听到这里,就连陈五两也无法坐视越千秋继续胡说八道了,尤其是发现小胖子眼神闪烁,竟然真的在评估这种可能性,他唯有重重咳嗽一声道:“九公子,不过是一丛竹林,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吗?”
“好的?当然可以啊……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但那是风雅人才有的念头,我这个俗人却得先吃肉,有没有竹子才无所谓。陈公公,我刚刚真的在想,皇上临时驻跸的这院子里放着一丛宫里没有的竹子,真的合适吗?”
陈五两终于决定不再和越千秋纠缠下去了,再这么着,话题就在竹子上兜兜转转没个完了!于是,他果断不再接这个话茬,自顾自地大步走到了居中的正房门前,轻轻叩了叩门。还不等他开口说话,里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都来了?让他们两个进来吧。”
陈五两立刻转身让到了一边,就只见小胖子连忙快走几步到了门前,随即开始再一次审视衣冠仪表,而越千秋则是不慌不忙地跟了过来,别说检视仪容,就连脸上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于是,当他推开门让两人进去的时候,心里非常担心接下来到底会有什么样的进展。
然而,下一刻,屋子里就传来了皇帝的声音:“你到院门外看着,除非是北燕大军打过来了,金陵那边有人谋反,又或者是朕叫你,否则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
皇帝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陈五两自然立刻答应一声,随即掩门后退,疾步就走出了院门之外。以他的耳力,即便是隔着这老远的距离,其实也能听到屋子里的谈话,但他却在传令一众侍卫之后,刻意把注意力集中在四周围的其他方向,避免听到不该听的。
而屋子里,一前一后进去的小胖子和越千秋同样表现截然不同。一个是小心翼翼,凛然如对大宾,另一个是漫不经心,就仿佛是随便去见一个不那么不那么很重要的亲戚。因此行礼时,瞧见久别重逢的小胖子直接满脸激动地下拜,越千秋在腹诽的同时不得已屈下了腿。
好在动作不止慢一拍的他膝盖还没碰到地面呢,就听到了皇帝那略有些疲惫的声音:“都起来吧!四郎你学学千秋,天塌下来他都没事人似的!”
小胖子斜睨了一眼越千秋,哪怕他现在已经不像从前,老觉得父皇对越千秋比对自己这个亲生儿子还好,却还是不禁有些羡慕嫉妒恨,站起身的同时便瓮声瓮气地说:“我可学不来他的没心没肺!这次我出去,好几回都快吓死了,可就算这样,也比不上千秋的惊险!”
他一面说一面偷看了一眼皇帝,见其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而生气,他就更加大胆地说:“父皇,这次霸州一战能够打成最后那样的结果,您和越相他们的运筹帷幄固然很重要,但千秋的深入虎穴也功不可没,还请父皇一定要重重赏他!”
越千秋没想到小胖子一开口就是给自己戴高帽子加请功,不禁大为意外。他当然能明白小胖子的一片好意,可他心里却实在觉得憋屈,有些话更是不吐不快。而既然爷爷没有跟着他回大名府,那么他就不得不从皇帝这儿找出一个答案来了。
哪怕他真的不那么在乎自己的身世,可是,当初从火场中把自己救出来的妇人是救命恩人,这一点他却还是承认的。那么,他必须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必须知道对方是谁!
皇帝还没开口,就只见越千秋已经抬起了头来,那眼神明亮得惊人。面对那依稀有些熟悉的眼神,他不知不觉有些怔忡,但瞬息之间就回过神来,却是笑了一声。
“朕当初虽说那么提过,但没想到,千秋你和四郎真的会成为朋友。要知道,从前他性子暴躁,你分明是很嫌弃他的,可你这些年却帮了他不少,而在眼下这种时候,四郎更是不惜冒着触怒朕的危险,也要给你争取一个封赏。不得不说,时间真的能够改变一个人。”
小胖子没想到父皇会突然提这个,不禁呆了一呆,随即就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扭头怒视越千秋。见他果然正直勾勾地看着皇帝,他心中大急,连忙冲着人连使了几个眼色。发现越千秋完全无视了自己的暗示,他越发焦急了起来,竟是忘了接皇帝的话茬。
而这一次开口的,正是越千秋:“皇上说得对,岁月如飞刀,刀工还挺狠,不知不觉就削平了一个人的棱角,把一个锋锐十足的人削成了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但我不一样,我当年就没什么棱角,只不过是仗着有爷爷撑腰,欺软怕硬的怂货一个而已。”
“但我说,我并不在乎身世,这句话是真的。生了我没养我的人,没有权力凭着血缘来要求我做什么。而养了我十几年,给了我远胜过这年头平民百姓的富贵生活,更给了我亲情的人,自然才是我真正的亲人。”
说到这里,他突然词锋一转道:“但是,救命之恩,形同再造。我必须要知道,当初从火场中把我救出来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丁安,还是萧乐乐,又或者是其他人!”
皇帝没有理会已经满脸焦急的小胖子,淡淡地反问道:“知道了又怎么样?”
“迁坟,祭扫,立神主,这是最起码的。”越千秋没有在乎皇帝冷淡的语气,认认真真地说,“然后,找寻她的亲人,至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帮他们一把。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之恩?”
“如果朕不告诉你呢?”
“那就去查。”越千秋毫不退让地说,“一年两年,十年八年,我就不相信真相会一直石沉大海。”
皇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越千秋,突然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查出,当年确实是萧乐乐救的你,但放了那一把火的不是别人,而是你爷爷派去的人呢?”
就在小胖子头皮发麻,几乎惊呼出声的时候,他就听到了斩钉截铁的三个字。
“不可能!”
那一瞬间,小胖子简直五味杂陈。他在心里问自己,如果越千秋问是不是父皇主导的当年那件事,他会这么坚定地反驳吗?毫无疑问,他就算说这三个字,也不会这么快,这么坚决!因为早在战场上当年真相被撕开了一大半开始,他的心就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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