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殇

  苏幕遮蓦地一怔,她其实早就明白母亲并不是自愿嫁给父亲的,但她不明白的是,既然不自愿,又为何要嫁过來呢?

  舅舅的眼光冷冷掠向空处,如陷入了某种回忆了一般,花白的头发在影影绰绰的月光下闪耀着银芒。

  “当年苏南城只不过是从南方來北方的小混混,一次机缘巧合下,他救了妙兮。我们一家人都十分感谢他,我就帮了他一把,给他谋了份好差事,结果他做了沒两天,就不干了,跑回了南方去,走之前还在我们一家人面前信誓旦旦扬言,说今后要娶妙兮。”

  苏幕遮听得认真,眉心微微蹙着。

  “当时我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只当随意听听就算了。结果过了不少年这苏南城在上海滩的刀尖上舔血打滚,倒还真有了些资本,也就回來提出要迎娶妙兮。可妙兮哪里会看得上他?她自小与欧阳华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我们家和欧阳家也是世交,对于儿女的婚姻,两家人都是心照不宣的。”

  苏幕遮低了眸子,晶莹的眸光洒落在木质地板上。

  “这之后,有一帮子表面说是革新者,实际上是流氓混混的人,不知从哪里涌了出來,对着我们家就开始打砸烧杀,而同一时刻,欧阳家也遭此重创,那段时间我记得北方的天空都被染红了,不止是我们两家,所有贵族都沒能幸免于难,大家四处逃散,政局动荡不安。”

  苏幕遮点了点头,等待着他的下文,他收回了锋利的视线,静静地垂着眸,虽看不真切,但她却能明白他心里此刻一定是满满的无奈与苦楚。

  “之后苏南城就來了,他伪装得很好,假意将我们接了出來,到了上海。我心里奇怪,当时來我家烧杀的那帮子人与他手下的口音差不多,也就留了个心眼,而后我就开始调查这件事,凭着蛛丝马迹这才发现当时那些混混的头领就是他!”

  苏幕遮怔了怔,蓦地瞪大了眸子。

  “苏南城这布局可谓是巧妙得很啊!先是带领一帮小弟來我家烧杀,紧接着自己又出來英雄救美,以求换得妙兮的垂怜,呸!”

  苏幕遮紧紧咬着甜橙色的唇,定定地看着他。

  “我将这件事告诉了妙兮,妙兮并不相信,便找了苏南城去对质,苏南城当然矢口否认,可是心里就将这笔账算到了我的头上來,那时我和他的梁子也就此结下了。我决定带着妙兮出国去,但这个消息被当时苏南城派來监视我们的马仔听到了,回去就告诉了苏南城,那天晚上……”

  苏幕遮心头一紧,仿佛知道了后面就要发生什么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舅舅。

  “那天……他來找我喝酒,在酒里下了**,将我灌倒之后,对妙兮……”

  苏幕遮不忍再听,纤细的手指紧握成拳,攥得紧紧的,沒有一点空隙,就像心头现在被勒得紧紧的,无法呼吸一口那样。

  “我醒來之时,就已经被关到了这里面來。而妙兮当时一意寻死,苏南城派人日夜守护,直到有一天,妙兮发现自己怀了孕,这才绝了寻死的念头。苏南城当时已有了妻子和女儿,为了取悦妙兮,他让妙兮当了正室夫人。”

  苏幕遮凄凄一笑,当正室夫人?只用这一点难道就能弥补母亲心中的伤痕了吗?难道这样就能掩盖住可怖的真相,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吗?当年的事情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因为母亲怀孕而延缓了爆炸,只不过炸弹永远都会倒数读秒,砰地一声,将所有东西炸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妙兮仍一心想要离去,苏南城就拿我的性命威胁她,她因为我这个哥哥的原因,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但是……悲剧终究是要发生的……后面的事情你确定还要听吗?”

  她抿了抿唇,月光如薄薄的轻纱,淡淡地笼罩在她的身上,却给她镀上了一层难言的悲凉。听与不听,真相与虚假,该如何选择,又该如何收场。

  半晌,她点了点头,小脸苍白,眉眼噙着一抹伤感与了然。

  “后來的事情我沒有亲身经历,而是从妙兮留给我的书信中得知的,这封书信如今就在我的床头下面,你若是想看,我现在就拿给你。”

  她抬起眸子,那双本來灿若星辰的眸如今被一抹说不出的情绪所浸透,唇角边纯粹又轻盈的笑容缓缓消逝,痛苦定格在了嘴角。

  舅舅将那封书信递到了她的手里去,她缓缓接了过來,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狠狠颤抖着,将她的心绪出卖得干干净净。

  母亲的字迹娟秀又清澈,只不过可以看出來下笔时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像是要在世间上烙印什么,又是想要留下什么吗,她轻轻开口,用极小的声音缓缓读着。

  “哥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去了,切不要为我难过。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这都是自古以來的道理。我们瓜尔佳氏中途沒落,王朝更迭,不过是周而复始,循环不息的规律罢了。既然王朝与家族命数都如此,更何况一个渺小至极的我呢?”

  苏幕遮抹了抹眼角滚落的晶莹泪珠,继续读着。

  “下面这封信,请替我转交给华哥哥。华哥哥,我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说沒有缘分,怎偏偏与你相知相爱?若说有缘分,怎又与你相离相分?缘起缘灭,不过半生。牵挂留恋却从春到冬,从秋至夏。红豆写尽相思泪,奈何滴尽,徒留空牵挂?昨日共谱鸳鸯,今日劳燕分飞,无处依傍。昨日姹紫嫣红开遍,今日徒留断井残垣。昨日喜歌舞,容貌佳,今日便如落地黄花,唯有眼泪可表牵挂。”

  她顿了顿,空空叹了一声,这才发现这页信纸是半湿的状态,想必母亲写信时定是泪流成河,不能自已。

  “哥,你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幕儿。幕儿她与我长得很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來的,沒有留下一丁点她父亲的样子,我想这便是老天给我的唯一眷顾。当年苏南城强要了我,那时我就该自杀,可却沒想到竟然怀了孕,为了幕儿,我才忍到了现在,而如今我却忍无可忍。”

  苏幕遮读信时的声音本就极小,读到后面,索性也不出声了,只默默地看着。

  “世间最痛苦的不是孤独,而是你与一个人面对面时,你们的思想和语言不在一个轨道上,那种无奈的苍凉,你可知晓?我在苏家,不喜欢抛头露面,更讨厌应酬交际,可他却一个劲儿地逼迫我去,每次与他人见面,都一再强调我前朝贵族的身份,甚至将他强要了我的事情当做荣耀,与他的弟兄们分享,丝毫沒有顾忌过我的感受。”

  苏幕遮紧紧闭了眸子,脑海中母亲的模样愈发清晰,她唱歌哄她时上扬的唇角,难过时微微蹙起的秀眉,此刻竟全部在脑海中一一闪过,仿若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尊重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在他印象里,别人都必须要给他跪着,他的权威不容挑战,就好像他得到了我以后,从來沒有问过我的感受,我成了他的一件物品,被他珍藏在这座豪华的宅子里,他想要欣赏的时候,就拿出來看看,不想要欣赏的时候,就放在柜子里保存。反正物品是不会走的,也不会反抗,不是吗?”

  苏幕遮怔了怔,这才想起母亲为何总是站在那一株桃花树下,面对着某个方向,花瓣堆积在她的玉足之下,空气中残留着草木的芳香,树叶的缝隙中泄露出一丝阳光,母亲半闭着眸子,泪水残留在脸颊两旁。

  “我受够了如此的生活,再见到华哥哥时,我羞愧难当。他仍是当年那意气风发,玉树临风的模样,而我却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唯唯诺诺,毫无灵气可言,与曾经的我相差甚远。从那天,我便打定了离世的念头,我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唯一挂念的,就是我的女儿。可我不想给她留下我这样苍白的印象,我不想让一个已经破碎的心再去教导她如何成长。我唯有离去与放手,才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苏幕遮摇了摇头,泪水缓缓地淌在信笺上,她不想要什么成长与保护,她只希望母亲可以陪伴在她身旁。她强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不过是为了避免有人对她欺辱,她不学无术,不过是固执地以为母亲某天会突然活过來,亲自教她这些东西。

  舅舅默默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却又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來。

  她抹了抹眼角,泪水浸润了长而卷翘的睫毛,她小心翼翼地收好了信纸,这是母亲唯一与她交心的一次对话,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东西。

  “舅舅,那封给欧阳先生的信可以给我吗?我想哪天亲自交给他。”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羽睫微微眨动,微弱的灯光下,那眼眶红得吓人,甜橙色的唇点染了一片红,低垂着的眸光散落一地的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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