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楠入京城才四个多月,便从地位低下的第七百户擢升为副千户,兼领权责最大的第一第二百户所,负责辖区坊间的侦缉刺探事宜,其蹿升速度之快,让正南坊锦衣卫衙门中的各级官员瞠目结舌。
有人艳羡,有人嫉妒怨恨,那些混迹锦衣卫任上十余年才混到百户或副千户级别的人心里说不出的郁闷。
何以解此郁闷?唯有暗地里骂娘了。
很多人不明白,第七百户所百户向来在衙门里无甚地位,被戏称为巡城百户,衙门里议事之时,宋楠的位置排在最末,只能坐在角落里,众人说话,他也插不上嘴。可就是这个让人讥笑轻视的‘巡城百户’,却突然间发力,像屁股坐在二踢脚上一样,一声爆响之后,窜上云霄之中,从此望尘莫及。
精明的人开始暗中梳理宋楠进入正南坊以来的所作所为,然后,他们得出了个惊人的结论,原来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个少年百户竟然不声不响的干了很多人不敢干的大事,其手段也堪称雷霆。
原本第七百户所的郑达和韩桂两名总旗,一个桀骜难训,一个人员颇广,都是难缠之极的人物;宋楠新任数日便收服了郑达,八面玲珑的韩桂也被抓住了死穴,最终死于彭千户的杖责之下,当时还不觉的有什么,现在一想,宋楠这小子的手段当真有些可怕。
若说韩桂之死是他交接匪类咎由自取,宋楠抓住其把柄扳倒他还算是顺理成章的话,接下来这小子的行为可是大伙儿想都不敢想的。
正南坊辖区之内的英国公府的小郡主是个闹事的主儿,自打这位小郡主喜欢在街头自命老大开始,正南坊的地痞们便有了一顶保护伞,成天在正南坊公干的众百户们岂能不知道这一点,小郡主是决不能得罪的,这一点大伙儿心知肚明,故而平日里只要地痞们不闹的太不像话,大伙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激怒那个任性刁蛮的女魔头。
而宋楠的打破了这些规则,清扫街头的痞子,不惜当面得罪小郡主,甚至在小郡主闹到衙门里兴师问罪之时,利用众人压抑已久的心理煽动大伙儿将聚集的痞子们一网罗织。
当日参与其事的几名百户事后都有些后悔自己太过冲动,以为必将迎来报复;但事实上,就算小公爷亲自来衙门兴师问罪,最终也被宋楠不知用何种办法摆平,反而因此跟小公爷张仑交上了朋友,更可气的是,清理街区垃圾居然清理出一份大功劳来,惹来牟指挥亲自来正南坊宣布任命,这可是绝无仅有之事。
要知道,别说是一个区区副千户的任命,便是当初彭千户的任命也不过是镇抚司下了公文,派员来宣读而已,连萧琅都没来,更别说牟斌亲自前来宣布了。
凡此种种,让人这些自以为摸清了官场规则的老油条们大惑不解。
彭万里思来想去,更加坚信宋楠和上面的大人物一定有什么渊源,从安排宋楠任第七百户所百户开始,上层便为宋楠今日的升职计划好了一切,虽然宋楠对自己询问他和萧琅之间是否有渊源的问话含糊其次,彭万里更加愿意将这种行为视为欲盖弥彰。
不管怎样,正南坊锦衣卫衙门之中的权力格局从宋楠就任副千户之日起便起了极大的变化;数日之后,宋楠做了几个简单的对调,第一百户所百户侯大彪留任原职,而第二百户所百户孟津则和新进擢升的第七百户所百户郑达进行了对调;同时,在为期两日的甄选之后,从第七百户所中选调出五十三名旗校充入第一第二百户所,同时将第一第二百户所中的四十余名旗校调往第七百户所中。
明眼人都看得出,宋楠这是公然的培植自己的班底,郑达自不必说,此人已经经俨然成为宋楠的心腹,宋楠和小郡主起的几次冲突之中,郑达抱紧宋楠大腿,无脑的充当马前卒的角色,已经证明了他的忠诚。
而第一百户所的侯大彪则一直对宋楠抱有好感,当日小郡主带人大闹正南坊衙门时,便是他第一个出声声援宋楠,宋楠和他之间虽没太大交情,但这次没有动他,便是一种回报。
至于第二百户所的孟津,此人恐怕从未想到宋楠会骑在自己的头上去,这几个月来,唯他对宋楠风言冷雨挖苦嘲笑的最多,他被调任第七百户所丝毫不足为奇,很多人甚至替他高兴,因为如果他不被调离而是在宋楠属下任职的话,宋楠随时可以整治他,那他的日子将更不好过。
从郑达擢升百户直到一系列的人事变动,彭万里都表现出一种缄默的态度,只是一句话‘任命之事只要镇抚司同意便可,对宋副千户的提议本官毫无异议。’。
彭万里采用的是一种极为稳妥的办法来验证宋楠在锦衣卫上层心目中的地位,从而确定今后和宋楠之间的相处方式,当镇抚司一无例外的准许了这些变动之后,彭万里庆幸自己没有贸然的指手画脚的决定何其英明。
正南坊千户所中不啻经历了一番地震,宋楠就任副千户之后的高调行事,很多人看在眼里,但选择了沉默;他们中有人在默默的期待一些事情的发生,锦衣卫中亦有不同派别,年轻的副千户看似风光无限,殊不知他的行为肯定会拨动不知名的角落里某些人的神经;但有的人则选择了向宋楠靠拢,他们期待像郑达那样,只要站对了队列,数月之间,苦求数载而不可得的百户之职便落到了头上。
跟对人,站对队,不仅是运气,还是一种奥妙和学问。
宋楠一口气完成了手下人马调度,他不想出现自己刚来锦衣卫衙门之时的情形,手下两名总旗不买自己的帐,弄得地位尴尬的情形再现。
今时不同往日,牟斌亲自前来宣布任职,自己当然要借着这股东风,趁着众人尚晕头转向之时便宜行事;虽然事后得知当日下午牟斌是陪同皇上巡视至正南坊,然后顺便来此给自己升职,而并非特别的给自己面子,但宋楠可管不了这些,因势行事才是聪明之举。
手下的第一第二百户所辖下人员一百六十九人,两名百户中郑达固然是对自己死心塌地,侯大彪也暗地里寻上宋楠表明心迹,宋楠将之列为考察名单,嘴上的一切保证都不足为信,唯有遇事时的行动才能真正让宋楠决定能否信任此人。
两个百户所内部的结构也被打散,从第七百户所调来的人员充入其中,还更换了两名总旗,三名小旗,实际上,整个班底几乎都是第七百户所的班底,宋楠要的便是下边的人马如臂指使,这是自己这个副千户屁股稳不稳的关键。
一番暴风骤雨之后,需要宁静的时光来恢复生机,人心的惶然在大家的脸上便能看的出,所以宋楠完成这些调动和任职之后立刻选择了静静观察,不在做出任何的动作,让这些人适应一下自己的新身份,自己也要适应一下新的职责。
连篇累牍的恶补了锦衣卫和东厂之间的瓜葛之后,宋楠发现自己太幼稚了,当日在牟斌面前夸下海口说什么要替他争面子,说什么要让东厂的番子们在正南坊无立足之地,这牛皮吹的太大了。
东厂和锦衣卫关系复杂而纠结,内廷司礼监秉笔太监范亨执掌东厂,但其手下的属官和缇骑却很大一部分是自锦衣卫中选拔,两者之间可谓联系紧密,而且职责方面又多有重叠;按照规矩,东厂抓获的犯人其审问定罪的却要交由锦衣卫北镇抚司处理,看起来就像是合并在一起的一个部门一般。
但两者之间的矛盾却又由来已久,内廷执掌的东厂立足大内,有直接口陈事务之权,而锦衣卫却要具疏上奏,从亲疏上似乎有极大的分别;东厂行事不拒坊辖,番役干事遍布京城各街坊,缉拿刺探不受地域和规矩限制,而锦衣卫则相对局限了许多。
从去年卷宗上来看,正南坊锦衣卫衙门记录在案的东厂在正南坊辖区内抓获的犯人一年中竟然多达五百七十九名,身份也从官员到商户直至贩夫走卒不等;而锦衣卫自身一年不过捕获百余人,大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对比东厂逮捕人犯所列举的各种谋逆、不敬、贪腐等罪名,难怪牟斌会觉得脸上无光,从办案率和大案率上已经远远处于下风。
宋楠当然不会相信东厂拿的人都是些真的是要叛乱谋反之人,恐怕大部分都是为了功劳而诬陷捏造,宋楠感兴趣的是东厂何以能在人数编制这么少的情况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二进西首的公房里,宋楠第一次召集所属百户和旗官议事,询问辖区内刺探情报和侦缉的情形,最有发言权的无疑是干了四年侦缉刺探工作的侯大彪了。
“宋千户,咱们一般出门办事都以三人为组,着便服混迹酒楼茶肆等各种场所,听街面流言记录,甄别之后再派人手集中加以调查,取得证据之后,便可去刑部取驾贴拿人问罪了;由于人手不多,兄弟们也只能分为四十几组,分黑夜白日轮流刺探,所获情报大多为流言,真正有用的也没多少。”侯大彪气度沉稳,说话也颇有条理。
宋楠道:“何以东厂的番子们一年办了那么多的案子,而且都是大案?”
侯大彪愤然道:“呸,那帮狗东西也叫办案?没得脏了办案两个字,他们的手段我们见得多了,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
宋楠笑道:“我知道东厂办案跟咱们有所区别,据我所知,他们的人手并不多,就算是冤案,也需要由头吧,他们从何而来的情报?”
侯大彪道:“还不简单?没卵狗们收买茶楼的伙计跑堂、赶大车的、卖菜的、甚至是妓院的婊子给他们提供情报,反正他们有钱,但听到一句出格的话,便立刻去捕人;前些日子,正西坊五里桥下的民居内,三名百姓聚饮,酒醉后骂了几句‘日子艰难’,便被那酒店掌柜举报,三人被番役抓走,全部落了个诽谤朝廷之罪,您说,这也算是办案?可笑死人了。”
宋楠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有些官员落马又是怎么回事?”
侯大彪道:“买通家奴呗,官员在家中口出不当之言,或者哪怕是随口发牢骚,一旦为这些被买通的家奴得知上报,自然脱不了干系;而且这帮没卵狗还喜欢把一桩小案子越审越大,安上骇人听闻之罪,但凡不认罪便大刑伺候,谁能受得了?”
宋楠愕然道:“审讯之权不是归我锦衣卫北镇抚司所有么?”
侯大彪道:“没送去镇抚司便已经口供罪名坐实了,白纸黑字证据确凿,镇抚司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宋楠无语,难怪东厂破了这么多案子,感情用的都是这些手段,这其中恐怕冤案足有**成,相比锦衣卫的如狼似虎而言,东厂更是啖肉洗髓之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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