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妈妈还要回家照管小儿子,并料理家务,因此坐了半日,便要先回去了。春瑛依依不舍地送她出了院门,她还再三嘱咐道:“先前我说的那些话,你都要给我记牢了,在二叔家里住,要勤快些,多干活,万事听你二叔的,别想着家里,也别自个儿跑回家,若是遇上熟人,就尽量躲远些,实在躲不过,就说你还有养伤,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说……”
她每说一句,春瑛便应一声,又低头搀住母亲的手臂,小声道:“我会小心的,我会听话,娘你在家也要多多保重,叫爹和姐姐不要担心……”
路妈妈眼圈一红,扭头走了,恰好遇上路二叔回来,她低头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只瞥见路二叔身后还跟着人,却没认出那是曾经见过的胡飞。
与当日那衣着华贵、长相俊俏、文质彬彬的富家公子相比,眼下只穿着一身旧布衣,又黑又瘦的胡飞,简直判若两人,当天春瑛若不是先认出了墨涵,也未必会认出他来。
春瑛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才吸吸鼻子,回头勉强笑着对胡飞道:“胡公子来了?我方才还在想,你几时才会到呢。”
胡飞有些拘紧地笑笑:“早上街坊邻居们知道我要搬走,都来送我,油坊的江叔还一直拉着我说话。若不是路叔来接,我只怕还脱不了身呢。”
路二叔笑道:“你会做人,他们自然舍不得你,将来得了闲,也当回去瞧瞧他们。来吧,我已经收拾好了屋子,过来瞧瞧。”
他们去的是胡同末端的一处宅院,离路二叔家大约有三四十米。这里比外面那几个院子都要大些,原主是个富商,连陈旧的大门也犹存几分气派。
进了门,左手边便是一溜儿四间屋子,头一间是门房,后面三间,住了一对老夫妇,五十来岁光景,人称魏公魏婆。他们夫妻占了两间房,剩下的空屋子则是放杂物的。胡飞原以为路二叔要借给自己的是那一间,却没想到他将自己领到了右边的小院里。
这小院地方不大,只有福宁街尾那个院子的一半不到,只有一间屋子,倒是屋子对面搭了一排窝棚。胡飞猜到这可能是给车夫或马夫住的地方,但地面极干净,屋里的床铺桌椅一应俱全,甚至在屋子正中还摆放了一个供桌,供着一樽白瓷观音像,前头还摆着香炉烛台等物。胡飞心有所悟,看了路二叔一眼。
路二叔只是微笑着不说话,魏公便上前道:“这是从前那户人家养的车夫和马夫住的屋子,原是放的大通铺,粗陋得很,只这樽观音像最尊贵。小老儿想着将来主人家搬进来前,总要把屋子推倒了重建的,也没怎么收拾,小哥还请莫嫌弃,想要什么东西,只管跟小老儿说就是,吃饭洗衣就找我老婆子,她虽说手脚笨了些,但做的粗茶淡饭还能入口。”
胡飞忙向魏公作了个揖:“这如何使得?我虽做不了什么,但平日的杂事……还是能料理的。”魏公笑着摆摆手:“无妨无妨,我们老两口无儿无女,平日也闲得慌,找些事做,省得两口子对坐着发呆。小哥能来真是太好了,晚上巡夜时,小老儿有个伴,也能热闹些。”
魏婆在门房处叫丈夫:“老头子,快来帮我烧火!我要做几个好菜贺胡小哥搬进来!”魏公应声去了,胡飞急着上前要拦,却被路二叔止住:“老人家心里高兴,你闲了多陪他们说会儿话就是。我常要回府上差,他们在这里也是寂寞。”
胡飞略一沉吟,便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将心头的疑惑压了下去,想着魏公魏婆这般热心,自己平时多替他们做些重活就是。
匆匆收拾了一下,胡飞又意外地发现,床上的草席与被铺俱是新的,用料虽普通,却散发着干燥而芳香的气息,比自己之前半个月睡的犹带霉味的旧被铺要强多了。床尾放着一把新蒲扇与几件素色的衣裳,路二叔声称那都是自己从前的旧衣,已经无用了,比他反复穿的两件估衣要强一些。胡飞看着上头细致的针线,摸着那轻软通爽的质地,沉默地回头看了看窗台下的木几上,摆放的一套茶具,虽是便宜无花纹的白瓷,却质地光洁、形状优美、毫无瑕疵,茶罐里还放了香片。
这里的一应用具,表面上与寻常百姓所用的并没什么区别,但真拿在手里,就能发现其中用心之处。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安,从头到尾,他都没告诉路二叔自己的身份,对方这样安排,应该是知道了吧?既然知道了,又何必这样客气?他早就不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商少爷了。兄长那个不孝的罪名压下来,他便从皇商之家的高门,瞬间跌落到泥地里。
路二叔到外头转了一圈,把在厨房处帮忙的春瑛拉了过来,笑道:“有空过来玩也使得,横竖都在胡同里,只是别光顾着玩儿,要记得帮魏公魏婆做活,知道么?”
春瑛爽快地应下了,四周打量一圈,笑道:“这里好,胡公子,这里可比你之前住的屋子强多了,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呢!”
胡飞笑了笑,安放好母亲的灵位牌,敬上一枝香,才道:“实在是感激不尽……小妹子别再叫我什么公子了,福宁街的人都唤我胡小哥,你也这么叫我好了,不然……叫阿飞哥或小飞哥也使得。”
阿飞哥?春瑛表情有些扭曲,挤出一个笑脸道:“那我叫你小飞哥就好。”她倒不大顾忌对方原本的身份。
胡飞又转向路二叔,向他郑重行了一礼:“多谢路叔好心相助。昨日却是我无礼了,只说自己名叫胡望山,其实我本名是胡飞,望山是字,我原是……皇商胡家的庶子。”又将自己背负着不孝之名被赶出家门的事前后说了一遍,道:“胡飞身负骂名,却对路叔隐瞒,实在是太不该了,还请您恕罪。”
路二叔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有什么?你家的事我也听说了,谁是谁非,大家伙心知肚明,外头也有人议论呢。昨儿时间晚了,天又黑,我咋看之下没认出来,但回到家后,春儿都跟我提过了。我既敢收留你,就没把那位胡大少爷放在心上,你只管安心住下就是。”
春瑛吃惊地望了二叔一眼,她分明记得自己昨晚没提过胡飞的事,但她还是谨慎地闭了嘴。
胡飞显得有些意外,很是感动:“路叔,您……”
“你不必这样客气,我最看不惯胡大少那种人了。从来京中富贵人家,嫡庶争产的事常有,但自己身上不干净,就只管朝弟弟身上泼脏水,也太下作了些。这一年间,令尊病重,他帮着打理家业,没少闹笑话,还以为人人都夸他好呢!我们只看往后吧!你放心,他不敢把手伸到这边来。”
路二叔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这上头有几个人,就住在附近,都是近来要买卖房屋或货物的,原是要找我和春儿她爹做中人,只是我兄长出远门了,我又要忙府里的差使,抽不出空来。我听春儿说你也会做这种事,索性便交给你吧,都是熟人,你一边压压价,另一边多说几两银子,也没什么要紧,只要把握好分寸就行。”
胡飞惊讶地接过名单,粗粗扫过一眼,上面不但写明了姓名地址,货物种类,连买家与卖家的忌讳与偏好都一一列明了,甚至为了以防万一,附了一份文书范例,以及相熟的衙门书办名单,只要照着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赚到数十两银子。
他心中更不安了,路二叔似乎什么都替自己想好了,干净的处所、供奉母亲灵位的物品、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人、日后谋生的办法……实在太过周到了,周到得令他担心,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得到这样的周到照顾?路二叔……是否有别的目的?
而春瑛在一旁偷瞄着那份名单,心里也忍不住嘀咕。有这么好赚的钱,二叔为什么不自己去?就算是要帮胡飞,这也太多了吧?
她找了个空,将路二叔拉到一边,小声问:“二叔,你在打什么主意呢?为什么把这些生意都给了小飞哥?”
路二叔压低了声音笑道:“傻丫头,如今你爹不在京里,我又不得势,何必为了一点银子,叫人眼红,背地里在主子面前挑唆,倒害得你二叔我吃不了兜着走?!但这几桩生意都是熟人的,平白推了,会得罪他们,还不如交给这位胡二少去做。我已经跟人打听过,他办事还算稳妥,我再提点几句,就万无一失了。他跟我没有关系,赚得再多也不与我相干。正正是两相得宜的大好事!”
春瑛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不好驳了二叔的脸,只得将疑惑咽下去了。
但胡飞却不能放任这个疑问横在自己心间不管。过了几日,他照着路二叔的指点,真把几桩生意都做成了,顺道摸清了附近一带的情况,又与几个顺天府的衙役和书办混了个脸熟。当白花花的三十两银子到手时,他终于忍不住寻到路二叔家里问他:“路叔究竟是因何要助我?”
路二叔笑了笑,略一沉吟,才道:“也罢,再瞒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横竖不会害你。”他决定先用一件小事试探试探,便拉着胡飞坐下,倒了杯茶:“你兴许听说过,咱们庆国侯府,有一位大少爷,侯爷是极疼爱的,却不大得势?”见胡飞点头,又接着道,“我跟在这位大少爷身边已有好几年了,他不得看重,我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原本想着,早些分家出去便也罢了,只是侯爷迟迟不肯点头,大少爷又新近添了个哥儿,老太太却一直淡淡的,为人父母的,总要为儿女着想。”
胡飞皱了皱眉:“还请路叔直说,我受您大恩,生平挚友,又出自庆侯府的本家,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路二叔笑了:“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侯爷见大少爷行事越发稳重了,便想让他历练历练,太太安排了一桩差事下来,却是要给咱们府的大姑奶奶——靖王妃娘娘办事。”他凑近了些:“宫里的贵太妃眼看就要过生日了,靖王夫妇有心要好好孝敬她,因太妃娘娘生平最爱刺绣,尤好一个叫什么武陵刺史的女子所绣的书画,据说那女子曾绣过一幅,靖王妃想要拿它做生辰礼。为此我们大少奶奶派了好几拨人回娘家打听,只打听到这绣图在十几年前曾在胡家老太太的寿宴上出现过,但后来又没了下文……”
胡飞沉吟道:“这幅绣品我见过,只是去年大哥将它送人了。”他说了一个人名,却是一名三品官员的名字,非常不巧地,路二叔记得他是恪王府一派的人物,立即沉下脸来。
胡飞见状,抿了抿嘴:“这事儿不难,我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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