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跟在一个媳妇子后头,走进了晚香馆。
她还是头一次到这个地方来,从前顶多就是去老太太的院子时,偶然经过,瞥见从里头越过院墙冒出来的几根枝叶而已。听说这里曾经是姑太太未出嫁前的居所,因老太太极疼爱女儿,在她出嫁后,一直不肯把这个院子改作他用,连现在已经贵为靖王妃的大小姐淑君,在家时也是住其他院子的。据说她本来想要搬进来,只是没法习惯院里的花木香气,才放弃了。
春瑛一踏进这个院子,就闻到一阵花香扑鼻而来。这里是一个前后打通的大院子,中间有个小亭,以游廊与四周房屋相连,花木森森,香气袭人。一簇簇的植物错落有致地散落在院中,隐隐露出游廊的柱子与房屋的飞檐,当中点缀着三五块玲珑湖石,俨然是一处小花园。
眼下是暮春初夏时节,廊下一溜儿的西府海棠开得正艳,而且难得的是,每一株都高过廊顶,如同一堵粉红色的墙,遮住了廊那边的情形。待春瑛转过廊角,才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这半边院子是处处绿荫,只是屋前屋后都爬满了各种香草芷萝,窗下是一丛丛茂密的玫瑰,还未到开花时节,连一个花骨朵都不见。
在这一片青绿中,有些突兀地插进了两株新树,大概是才栽不久的,都有一人高矮,树枝上冒着淡黄色的的小花蕾,成串垂下来,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春瑛认得这是夜来香,又称晚香玉的,倒有些明白这个院子为什么会被命名为晚香馆了,原来是因为院中种有那么多种香花香草的缘故。但她总觉得有些怪异,眼看着就是玫瑰花开的时节了,玫瑰与夜来香的香气都如此浓烈,晚上混在一起,不会很奇怪吗?
正想着,便来到了正屋前。那媳妇子交待她静候,便走上台阶,向屋里禀报了。过了一会儿,屋里才传出一道女声:“让她进来。”春瑛忙最后整理一下衣裙头发,恭恭敬敬地走了进去。
屋内摆的都是乌木家俱,简单而大方,圆光罩两边挂了素色纱帘,隐隐露出帘后的大书架。春瑛只来得及扫一眼书架上满满的书,便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圆脸丫环走过来:“小姐在这边呢,过来。”她忙跟了过去,进了西暖阁,便看到一面碧纱橱隔开了里间,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坐在碧纱橱前的圆桌旁,静静地翻着一本书册,听到她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
春瑛知道这便是霍家表小姐了,心中暗忖:“好清亮的一双眼,明明看起来显得那么弱不禁风。”同时口称“给表小姐请安”,拜倒在地。
霍小姐没什么反应,春瑛心里正奇怪呢,才听到她说:“起来吧。”春瑛站起身来,低头听训,霍小姐却只管拿眼盯着面前的书册,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你就是红鲤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春瑛忙回答:“是。奴婢名叫路春瑛,大路的路,春天的春,美玉的瑛。”
霍小姐点点头,又问:“我听说你原本在三表哥院里当差?”她这话一出,旁边那圆脸丫环便侧脸看向春瑛,而原本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个子娇小些丫环简直就是睁大了眼瞪过来了。
春瑛有些拿不准她们的意思,只得老实说:“是,奴婢原本在三少爷院里做些粗活,只是去年春天摔伤了腿,只得出府去,便一直闲赋到今日。”
霍小姐淡淡一笑:“原来如此,我还在担心,会不会抢了三表哥的心腹爱将呢。”
春瑛觉得有些莫名奇妙,她绝不会认为自己知道了三少爷几个小秘密,就是他的心腹了,但霍小姐主仆三人的话古里古怪的,听起来好象不大欢迎自己,难道不是她们召自己来的吗?她硬着头皮道:“表小姐说笑了,奴婢只是个小丫头,侍候哪位主子,原是一样的。”
霍小姐淡笑着点点头:“那你下去吧,往后就听锦绣和玲珑的吩咐。”却不提让她见姑太太的话,只是看了旁边那圆脸丫环一眼。后者便站前一步道:“我就是锦绣,那一个是玲珑,我们都是小姐从南边老家带过来的。小姐屋里的事,都是我们俩在照管。你以后只管在这院里安心做活,有什么不懂的便来找我们。”玲珑则板着脸说:“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虽说这里是侯府,你是侯府的人,但既然侍候了咱们小姐,就得守霍家的规矩,若有违令之处,我们可不会轻饶,不管有什么人替你撑腰,你也休想得了好!可记清楚了?!”
这算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吗?春瑛乖乖应了是,见三人都没别的话交待了,才小心地告退下去。
一个有些眼熟的小丫头领她到房间去,春瑛记得从前在太太院里见过她,便跟她搭起了话。那小丫头高兴地道:“原来你认得我?我不大记得了,不过我的确是从太太院里过来的。我在那里原本是扫地的,来了这里,只需要给人传话送东西,轻省多了呢!对了,我叫桑儿,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春儿吧。”春瑛道,“侯府派了很多人过来吗?我方才一路走过来,觉得大多数人都有些眼熟,只有几位婶子是生面孔。”
“你猜对了!”桑儿左右瞧瞧,“她们都是表小姐从家里带来的,就跟锦绣姐姐和玲珑姐姐一样,听说外院还有听差。你说咱们侯府的人多的是,她们为什么带要带人来?”
大概是因为自己人比较好使唤?春瑛没作声,一直跟着桑儿来到西南角的一个房间门口,后者说:“就是这里了,听说你是浣花轩来的?这里也有一个是那儿来的呢。我还要去做活,你自便啦?”
春瑛笑着送走了她,推门进屋,立刻便惊喜地叫出声来:“十儿?!天哪,原来你也来了!”
十儿正坐在床脚做针线,闻言抬起头来,也愣了愣:“春儿?”脸上迸出喜色,把绣棚一丢,便扑过来:“春儿春儿!太好了!我早听说你回家了,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府里来呢!”
春瑛高兴地拉着她的手,急切地问起了对方别后的经历,十儿眼圈红红地道:“你那日出去了就没再回来,晚上听说你摔成重伤,被送出府去了,可吓死我了!后来我回了家,却没听说你的消息,还以为你出了事呢!你这小没良心的,伤好了也不捎个信回来!”说罢还轻轻打了春瑛几下。
春瑛苦笑道:“我那时……不方便捎信给你,而且我刚回家没两天就进府了。让你担心,对不起了。”
十儿呸她一口:“哪个要听你这些话?我不管,得了空你得好好做几道菜给我赔罪!还有夏荷,她天天念着你呢,可怜她如今一个人留在浣花轩,晚上也不知道会不会怕黑。”
春瑛只有答应的份,又问起她怎么会被选到晚香馆来,十儿便撇撇嘴:“明面上是因为我做事勤快人又伶俐,实际上都是曼如捣的鬼!我和紫藤她们几个平日里跟她不大对付,她巴不得把我们送得远远的呢!这不,叫她心想事成了!”她抓过春瑛的手:“你听我说,曼如不知为什么,好象以为你已经死了,话里话外都在替你可惜,可怜你。我们都不信她,如今你活生生地坐在这里,更是说明她那都是瞎话!等你见了她,可得好好教训她一顿!”
春瑛心里有数,笑着点点头。正聊着天,她忽然看到有个丫环从窗外走过,便问十儿:“那不是太太院里的玉兰姐姐么?她怎么在这里?”十儿冷笑:“不但她在,连南棋姐姐也在呢,真是香的臭的混一块儿去了。”顿了顿,才正色道:“这回太太院里一共过来两个二等丫头,四个小丫头,还有好几个婆子。我们院里只得我一个,又跟她们处不来,正闷得慌呢,你来了正好,我这屋子还有一张空床,你索性跟我住得了。”
春瑛笑着应了。两人合力收拾好床铺行李,又说了好一会儿闲话,才有个眼生的小丫头来传话:“你是路春儿?青姨娘说,叫你吃过午饭就上她屋里去,她有话问你。”
春瑛知道那就是母亲和卢婶所说的“青鲛”了,正是自己在晚香馆的最大靠山,忙应了,又从包袱里翻出母亲准备的小礼物,打算要好好表现一下。
老实说,她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原本按母亲的说法,姑太太和表小姐对自己的态度应该还算友善才对,可刚才的情形,却完全相反,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春瑛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李攸却明白得很。他瞪着眼前犹自微笑着的曼如,冷冷地摔下名册:“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把我要的人送到姑母那儿去了?!”
曼如轻轻拾起名册,柔声道:“我不明白三少爷的话,你叫人挑丫头,难道不是为了送到晚香馆去么?我见你不在家,外头又催得急,才替你递的话,怎么?难道外头弄错了人?”
李攸冷笑:“人倒是没弄错,地方弄错了!你已经把十儿送了过去,还不知足?我要挑人上来补缺,你又给我送走了,我既不知这屋里是谁做主!”
曼如笑脸一僵,有些不自然地道:“三少爷,你不是常说咱们院里人太多了么?总想要寻个名目裁掉几个人。如今只是少了十儿,还要再裁呢,怎的还要挑新的?再说,送人去侍候姑太太和表小姐,原是太太的意思,三少爷不是也说好的么?”
李攸捻起名册,瞥了曼如一眼:“你这是拿母亲来压我?”
曼如忙低下头:“奴婢不敢。”
“你还有不敢的事?”李攸一把将名册摔到她脸上,“我告诉你,不要太张狂了,别以为有母亲替你撑腰,你便能做我的主!收起你那张笑脸,小爷看了恶心!”
曼如脸色刷的一下白了,顾不得脸上的红痕,胆战心惊地跪下:“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一心侍候三少爷,处处为三少爷着想,唯恐有不周到的地方……”
李攸觉得好笑,走到曼如面前,伸出一指,抬起她的下巴,斜眼瞟着她。曼如慢慢地红了脸。李攸却讽刺地一笑,收回手指,抬脚往前走,顺便在纱帘上擦了擦指头:“我有些好奇,你把人送走了,可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儿?对了,你不识字吧?那我告诉你,名册上头写的三个字是……路!春!瑛!”他回过头,翘了翘嘴角:“听到这个名字,你有什么想法?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去瞧瞧呀,对了,记得戴上你那朵便宜的琉璃珠花……”说罢甩开袖子扬长而去,还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曼如脸色白得象纸一样,紧紧抓起名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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