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一行人被发配的目的地是位于大兴的庄子,离京城不过两三个时辰的路,半天便到了。
庄子不大,只有十来顷地,三四十户佃农,主要种植的不是粮食,而是桑树,另外还有几十亩地种些粳米以供侯府日常食用,几亩瓜菜则是庄里的人自行消化了。除外之外,庄里还有个池糖,每年养些鱼,到了秋冬季节,便腌成鱼干进上。
在侯府所拥有的田庄中,这里既不是最富庶的,也不是最大的,人口少,出产的东西除了桑葚便没什么特别的了。卢大主理的西山庄子以及木管事打理的顺义庄子,出产的粮食、瓜菜与各色鲜花干果更多,而新鲜水果、鱼虾等则是南边庄子专船运过来的,因此侯府中人常提起的都是这几处,这个大兴庄子,出产的鱼干,不过是给府中仆役的伙食添一道菜罢了。
春瑛进了庄子,一下车,便把周围打量了个遍,发现这里的佃户和管工无论穿戴都跟城里没法比,自己一家身上穿的是旧年家里还穷时做的夹袄,跟前来接管的管工们一比,居然也不差什么,便知道这里是个穷地方了。她悄声跟十儿嘀咕:“我原以为会到河间府的庄子去呢,怎的从没听说过这里?”十儿压低声音回答:“河间的庄子热闹,这里又穷又偏僻,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喜欢吃桑葚,因此这里产的果子,不过是拿到外头去卖罢了。一年里除了府里熬粥会用上这里的粳米,就没人提起这庄里的人了。我倒是觉得太太不安好心呢!”
春瑛心下一沉,再看一眼四周低矮破败的房屋,便觉得自己前景黯淡。如果侯府里没人提起这个庄子,也没人关注庄子上的人,她要怎么回城里去?不过,如果这里的管事有权利放人脱籍,倒是件好事。
但管事一出来跟安四奎接洽,春瑛便知道麻烦了。安四奎冲那人叫“表姨爹”,亲热得什么似的,嘴巴甜得象是淌了蜜,跟先前在侯府后街耍泼时简直判若两人。他不停地在那管事面前说路王两家人的坏话,还着重指出一家姓王,而另一家也不受太太待见的事实。看那“表姨爹”的脸色,显然也是信了。路王两家人互相对视几眼,都在微微冷笑。
小堂自打到了庄子,便很有兴致地逛了一圈,回来见那安四奎还在说话,便道:“安爷,什么话这么要紧,非要一口气说完?人都饿死了,先吃饭吧!”又朝那管事笑笑:“这位是曹管事吧?我是东府里徐爷爷手下跑腿的,今儿还是头一回上这里玩儿,庄上都有什么新鲜去处,你跟我说说如何?”
那曹管事原本还听得不耐烦,直到他说自己是东府徐总管的人,便倏地变了脸色,忙问:“徐总管可是有什么吩咐?”“也没什么吩咐。”小堂笑笑,“只是这位王大爷……与徐爷爷可是几十年的老相识了。”
侯府的家生子全都是老相识!然而小堂这话一出,那曹总管看向王路两家人的目光就变了,换了笑脸招呼:“既如此,就先到我家里用了午饭吧?大家来得急,房屋床铺都还没收拾下呢。”安四奎在旁边傻了眼,伸手去拉他的“表姨爹”,人家却不搭理他,只顾着请小堂先行,又过来亲自搀扶王大爷。
春瑛与十儿见了,都有几分诧异,等到了曹家小院前,管事去吩咐做饭时,便悄悄儿拉了小堂过来,问他是怎么回事。
这一路上,小堂已经被春瑛和十儿两个合伙哄熟了,又因王妈妈与王二婶知道他是孤儿,心疼地念叨了半天,嘱咐了许多贴心话,心里早就偏了过来,闻言笑道:“这个么……我常听徐爷爷念叨几个不靠谱该撤换的管事名儿,里头就有大兴庄子的曹管事,想来是有缘故的?”春瑛和十儿听得一头雾水,只能猜测曹管事大概是有把柄在徐总管手上?
曹管事一回来便听到小堂的话,顿时冒了一头冷汗,谄笑着请小堂进屋里用茶,对王路两家人,也还客气,特地叫了老婆来招呼。路有贵想着还要在别人的地盘上讨生活,便客客气气地作揖谢过,又暗示妻子快停止暗地里的埋怨与嫌弃,装出和气的神色来。路妈妈虽不服气,但扭不过丈夫的坚持,只得勉强挤出笑容,与那曹娘子搭话。而王家妯娌两个,早已服侍王大爷入座了。屋中场面十分和乐融融,只是开饭的时候,春瑛才惊觉,十儿的叔叔不见了踪影。
没过多久,这位王二叔便出现了,还带回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媳妇给王大爷请安问好。原来这位赵三嫂是十儿四堂伯家的婶娘的娘家侄女儿,丈夫就在这个庄上当监工。春瑛再次见识到王家的“实力”,心中暗暗钦佩:果然,大家族就是名不虚传,连这么偏僻的田庄上,都有亲戚……
一顿饭吃完,曹管事已经想好把人安置在什么地方了,他非常恳切地提议,庄里有一处空院子,就在仓库边上,地方也大,足够两家人住了,只是多年没住人,需得稍微收拾一下。虽然没能保证一家一院,但一时半会儿的腾不出这么多空屋子,只好待明年开春,再叫人建新屋子。
王老大没吭声。两家人住一个院子,他自然不大乐意,足足十口人呢!况且里头男男女女的,又有年轻后生丫头。这里比不得侯府后街的大院,一个院里住的都是同宗。不过,他又觉得自己一家不会在庄上待那么久,还要等到开春建新屋,心里盘算着,是不是问赵家借两间屋子?
路有贵却觉得,能有足够的房间住就行了,只是权宜之计而已,以前也不是没有吃过苦,况且这曹管事如今看在小堂是徐总管手下的面上,待他们特别客气,他们要求太多,等小堂走了,还不知道曹管事会不会翻脸呢!无论是王家还是路家,都与徐总管没什么深厚的交情,还是谦逊些好。
于是在王家没提出反对意见,路有贵有心赞成的情况下,曹管事的建议获得了通过。
接下来就是打扫房子、搬行李。春瑛仔细瞧了那个院子一眼,觉得也不算太糟,就是地上的稻草有些多,屋里也没什么家具。因怕这里是鬼屋,她向赵三嫂打听了一下,知道这里是一户绝户人家的屋子,因无子嗣继承,便荒废了,庄上的人平时拿它作临时仓库,前些日子秋收,这里就是存放农具与装粮食的麻袋以及供雇来的小工歇脚的地方。幸好收来的粮食除了要送入侯府的以外,都分发到各家各户了,只有屋子角落里还有几袋旧年剩的面粉。曹管事大手一挥,面粉便归了路王两家。王家人只看了一眼,没动。春瑛心道能吃就行,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呢,便跟父亲提了提,然后父女俩合力将面粉搬到了厨房——其实只是个匆匆搭就的草棚,棚下盘了两个灶。
当下王路两家人便齐齐动手,把院子整理清扫干净了,王大爷与大儿子夫妻分住正屋的两个耳房,王老二夫妻住了东厢,路家人住了西厢房,原本是厨房兼柴房的屋子重新用纸糊过,给两个女孩子住,十儿的哥哥则被打发到赵家去了。
赵三嫂非常热心地送来了厚实的棉被和一应锅碗瓢盆等物,还道:“乡下地方,比不得城里暖和,若是被褥不够,只管来找我要。若是冬天的大衣裳不够,也只管找我。都是亲戚,用不着见外。回头我再送些粮食瓜菜过来,不然大冷天的,你们连晚饭都做不成呢!”说罢又朝曹管事笑笑:“老曹,你看……是不是让他们歇两天,再安排活计?横竖秋收已经忙完了,地里的瓜菜也种下了,堆肥的活自有农户去干。”
曹管事面上有些僵,含含糊糊地应了,又请小堂去家里吃晚饭。这时候天色已晚了,进城也来不及,因此小堂便答应着去了,被冷落的安四奎看得两眼冒火。
这一晚,各人都是对付着将就了。春瑛只觉得秋夜里风刮得格外冷,暗忖明天要多弄一张被子来。旁边的十儿动了动,转过身来,低声问:“春儿,你说……三少爷这时候听说了咱们的事没有?”
春瑛把身上的被子卷得紧些:“不知道……应该听说了吧?”
“他多早晚把我们调回去呢……”
春瑛想了想,叹了口气:“你也别抱太大希望了,上回曼如的事,你也看到了,他不会跟太太作对的,就算要调我们回去,也要过些日子,且看府里年下忙不忙吧……”
十儿扁扁嘴:“我从来就没住过这样的房子……吃过晚饭洗碗的时候,我还看到了老鼠!足有我的脚丫子那么大!吓死我了……灯油蜡烛什么的,又不够使,我方才进屋时,只能借着月光,差点儿没摔个大跟头!”
春瑛听得笑了:“我比你好一点,以前我家住大院的时候,屋子也挺旧的,不过比这里还是强多了。明儿我们再好好收拾收拾,也就能住得舒服些了。”
“这都叫什么事儿呀……真该让崔曼如那贱人来尝尝这个滋味!还有那个姓安的混蛋!他今儿把我衣裳抓了半天,恶心死我了,我明儿就去烧了它!”
春瑛埋在被子里闷笑,十儿不好意思地拍了她几下,又喃喃道:“三少爷,快救我们回去吧……”
春瑛怔了怔,收了笑容。十儿对三少爷是不是太依赖了?
不过她也能理解。在来到这里以前,她根本就没料到庄上的条件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这个庄子的出产比别处少吧?但是这样的环境,她真的不愿意多待。还不知道他们一家会被分派什么任务呢,只希望不会太惨。
真可笑,她家明明有钱,却又不能公开地花,更不能叫别人知道,真是太郁闷了!春瑛只盼着能早日想到办法脱籍,免得再受那些愚蠢又蛮横的恶人的气!
这么想着,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胡飞,想起他昨晚上握住自己的手,说的那些话。她的心不经意地跳快了半拍,脸微微发热了,她连忙把自己的头缩进被窝里,才忽然想到如今房间里漆黑一片,十儿是看不见自己的,又觉得好笑,回头一看,十儿已经睡着了,正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重新翻过身,她握住昨晚上曾被胡飞握住的那只手,不停地想着,他今天为什么没来?是临时有事耽搁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也许……只是因为睡过了头?
她悄悄闷笑,又忽然担心起来。胡飞从来都不会睡过头的,况且昨晚上他走得挺早,到底是什么事拦住了他,让他没能及时赶来送自己呢?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介意,如果他真的有要紧事要忙的话,她还是会体谅的,毕竟正事要紧,反正他也答应过来庄上看望自己。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当年他南下时,她可是一直送到码头上的……当然,她不是拿这个来要求所谓的公平对待,可好歹他也打声招呼嘛,或是派人来送个口信……
春瑛就在这反复又反复的纠结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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