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染穿着崭新的棉袄,戴着缎面的六合帽,腰间还挂了个青白玉佩,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门外,手里甩着根马鞭,抽得门边的树杆上一道道的棱子。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皱着眉看了一眼,然后对春瑛道:“三少爷要见你呢,快跟我来,别耽搁了!”
春瑛愣了愣,立刻转头去看十儿。无论怎么说,十儿跟三少爷的关系更亲近些,难道三少爷来了,却不见十儿?
十儿眼中闪过疑虑,便问点染:“三少爷在哪儿?这大冷天的,这么远的路,怎么就跑来了?只带了你一个么?怎么不好生拦着?不管三少爷有什么事要吩咐春瑛,外头天寒地冻的,还是往家里坐吧。屋里暖和些。”
虽然她是照着从前的习惯说这番话的,但现在她已经不能算是三少爷院里的人了,点染的性子却向来有些势利,更因为自诩是三少爷的亲信,便对十儿的话有些不满:“啰嗦什么?!三少爷怎么说,你们怎么做就是了!唧唧歪歪,磨磨蹭蹭,回头耽误了三少爷和我回京的时辰,看谁会饶了你们!”
春瑛心中冷笑。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们是偷偷来的。也是,大冬天的,又才下了雪,哪家长辈会放十几岁的宝贝公子哥儿跑这么远到乡下地方来?万一被发现了,挨打挨骂的也是随身服侍的人,跟她们什么相干?!看情形他们还是骑马来的,要赶在关城门前回到京师内城,中间根本没多少时间可以糟蹋。
于是她淡淡地道:“十儿也是担心三少爷会受寒罢了,原是她细心处。你既然不当一回事,那就算了,横竖如今跟三少爷出来的人又不是我们,不劝着他的也不是我们,老太太、侯爷和太太要追究,也有人先领罚!”
点染一听,脸瞬间涨红了。十儿原本为他的话有些生气,现在却强忍住笑意,昂起下巴:“说得也是,既然三少爷用不着,咱也就不多事了!春瑛,你去吧。”
春瑛和她对视一眼,便朝点染点点头:“带路。”点染忿忿地一甩鞭子转身走了,春瑛跟上。十儿收起笑意,神色阴沉地站在门上,半晌才冷笑一声,甩手回屋。
春瑛跟着点染,一直走到以前住过的小院门前。大门开着,门边拴了两匹马,其中一匹的马鞍十分华贵,吸引了四五个庄户人家的孩子围着看。点染冲上去吆喝几声把人赶跑了,才对春瑛指了指院里。春瑛走进去,便看到三少爷李攸坐在院中的圈椅上,四周没有一个人,连房子里也没有人影。
“来了?坐。”李攸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春瑛的目光在半湿的凳面上停留了一下,才向他行了个礼,往旁边一站,恭敬地低头道:“请三少爷吩咐。”
“在庄上过得可好?我听王二家的说,你们家搬出去了?搬去哪儿了?”
“是,奴婢姐夫在庄子东边买了处旧房子,问过了庄头,才让一家人搬过去的。这院子虽好,奈何太小了些,三家人住在一起,委实太挤了。”
“是吗?”李攸盯着面前地上的积雪,“可我怎么听说,那房子是别人孝敬你爹娘的?”
春瑛心中一跳,心想难道他知道胡飞的事了?她迅速瞥了李攸一眼,见他面无表情,拿不准他的态度,便仍旧一脸平静地答道:“那是别人弄错了,是奴婢姐夫托朋友买下的,房契上写的也是奴婢姐夫的名字,倒也算是孝敬奴婢爹娘了。”顿了顿,笑问:“三少爷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这庄上的人家都知道实情的。”
李攸没有回答,只是仍旧盯着雪地:“这些日子过得可好?瞧你气色不错。”
你压根儿就没正眼看我,怎知道我气色不错?!
春瑛心下腹诽,继续笑道:“托三少爷洪福,奴婢一家子都好。十儿倒是常常念着您呢,三少爷要不要往她家去坐坐?这里地方虽大,却太冷了,三少爷受了风可不好。”
李攸笑了笑,神色放轻松了些,也抬头看人了:“我说呢,你们两个都是好丫头,断不可能因为被撵到这里来,就心生怨怼的!难为你们还想着我,我也不会亏待你们。这回十儿她老子成了庄头,估计你们的日子能过得不错吧?”他站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这次来,我主要是为了两件事。一嘛,就是来看看你们。我知道你们受了委屈,但那时母亲在气头上,我总不能为了丫头跟母亲生气吧?只好叫你们到庄上略休养几天,过后再想法子调回去。瞧,我这不是来看你们了么?”
春瑛笑笑,仍旧一派和气:“不知这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嘛……”李攸犹豫了一下,才道,“我都听说了,你跟一位胡公子似乎是熟人?他常来你们家做客?”
他果然是知道的!春瑛忙道:“是,他是我二叔好友,又跟我姐夫交好,加上最近正打算在附近置产,因此常到家里来用饭。”
李攸笑了:“你用不着这样防着,我方才说过,我都听说了。王家人都说,那是你相好儿。”
春瑛脸都拉下来了,心中暗骂王家人私下传自己的八卦,面上皮笑肉不笑地应道:“三少爷可不能胡说,这是事关名节的大事!”
“我知道此事事关名节,所以特地来助你一臂之力!”李攸看了门外一眼,压低了声音,“那位胡公子也是我们家的朋友,虽然出身略逊些,却是前程似锦!父亲很欣赏他的才能,便打算把六房的慧君妹妹许给他为妻。”
春瑛脸色一白,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什么?!”
“六房的慧君妹妹今年十六岁,性情贤淑,正是出嫁的年纪。父亲打听得胡公子尚未娶妻,岂不正是慧君的良配?只是我听说他与你们家相厚,才有了个主意:慧君妹妹家里并不富裕,想来出嫁的一应物事都要族里帮衬,除了她自家用惯的一个丫头外,还要再添一个才好。你既然与胡公子相好,不如就顺势当上这个陪嫁丫头,随慧君妹妹进了门,再过一年,就名正言顺地开了脸。胡公子听说待你甚厚,想必将来也会抬举你。你不就能光明正大地跟他在一起了么?!”
春瑛越听越气,她现在也一样能光明正大地和胡飞在一起!明明是约定了要成夫妻的,三少爷忽然跑来插一脚,叫她做妾,未免太欺负人了吧?!
于是她便冷了脸:“三少爷这话好没道理!想来胡公子跟您也不是太熟,哪能您想他娶谁,他就娶谁?!更何况,我自问行事光明正大,三少爷的说法,倒象是我在偷鸡摸狗?!这话我却是不认的!”
李攸怔了怔,便皱了眉:“你在生什么气?我这是在帮你!他如今虽不显,却也是个正经良家子弟,你一个丫头想要跟他有结果,本就难了,光明正大地陪嫁进去,不就过了明路了么?!慧君妹妹性子最是贤惠,也不会为难你。你是侯府的家生丫头,将来两家作了亲,有我们替你撑腰,那胡公子也不敢怠慢你,将来有的是福气你享呢。你拿这些话来回我,是个什么意思?!”
春瑛冷笑:“我倒没有什么意思,也不敢享这样大的福气,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胡公子虽是良家子弟,如今却不过是个寻常商人罢了,凭他人品再好,又何德何能,能配得上李氏一族里的小姐?!六房我也知道,只有一位嫡女,虽然他家没有官职,却也是世家出身,三少爷不觉得这桩婚事太不般配了么?!”
李攸不悦地道:“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他如今虽然身份卑微些,可等明年……”猛觉自己失言,忙闭了口,“总之,他将来前途似锦,父亲并不嫌弃他如今的身份,只盼着能助他一臂之力,好为朝廷培养良材美玉。这些事你不懂,就别多问了,我会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你充任慧君的陪嫁丫头,跟她一起过门,我会跟慧君说好,不让她为难你,你也当用心侍候她,将来在胡公子那里得了体面,记得要多多提醒他,咱们侯府跟他可是自己人!”
春瑛一直听,心下越来越沉。她猜想,侯府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胡飞明年会参与协理船务的消息,便想趁早结成姻亲,好确保将来不会受外洋司制肘吧?不知道是宫里的人泄露了风声,还是大小姐靖王妃听到些什么?
只是这件事她却不能答应。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如果答应了三少爷,那她就会永远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到时候,她就不再是她了。
李攸见春瑛一直闭口不言,有些不太高兴:“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不情愿?!你跟胡公子不是互相有意么?!”
春瑛抿抿唇,瞟了他一眼。
李攸似有所觉:“难道说……你是打算跟他做正头夫妻?!”他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这怎么可能呢?!若他是个平庸的小商人,便也罢了。可他如今……”皱紧了眉头,“总之,你们身份差得太远了,不可能的!”
春瑛淡淡地道:“我记得胡公子曾提过……侯府因为太过关心别家的船务了,所以皇帝有些不高兴,怎么说胡公子也跟船队有些关系,要是跟侯府成了姻亲,三少爷就不怕,皇帝更不高兴吗?”
李攸目光一闪,意外地看着春瑛:“那胡望山……连这种事都跟你说?!”春瑛不答,他便笑了笑:“也罢,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六房与我们家隔得有点远,已经快出五服了,反倒是跟四房血缘近些。胡望山与四房的叙哥交好,这门亲事并没有什么避讳的地方。再则,你虽说是侯府的丫头,但毕竟跟小姐差得远了,咱们心里知道你是自己人,可那些贵人却不会把你放在眼里,你就放心好了。”
她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春瑛心里明镜似的,彻底明白三少爷的打算了。因为她只是个丫头,嫁给胡飞,不能在胡飞与侯府之间连结起足够坚实紧密的关系,所以一定要嫁一位正经小姐过去,好落实“姻亲”的名份吗?!可是他可曾问过她的意愿?!他把她当成什么了?!
春瑛深吸一口气,道:“对不住,三少爷,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我不会嫁给别人做小妾的!若我是这种人,连我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的!”
李攸两眼直盯着她,声音里透着阴沉:“为什么?!你不是与胡飞相好么?你不想嫁给他么?!既然你们身份不相配,那我就给你一个身份!若你不是我院里出来的人,我何必这样处处为你着想?!你是不喜慧君小姐占了正房的名头?!我告诉你,若胡望山娶了别家的女儿,你别想有好日子过!我是先定下了你,才从族里姐妹中挑出她来的,就是笃定她不会因嫉妒坏事!结果反而是你叫我失望了!”
春瑛冷笑:“那真是奴婢的罪过了!”说罢朝他行了个大礼,“请您不要再为我这个不知好歹的人费心了!”
李攸气得在院里转了几圈,才冲到她面前怒道:“你这丫头,怎的这般牛脾气?!我又不是在害你!我知道你一家被撵到这里来,是受了冤枉,才想趁这个机会,把你全家都调回去。你嫁到胡家,自有你的福气,你爹的差事,我也安排好了,虽然没法回绸缎铺,但珍宝轩还有空缺!你爹去了那里,又体面又实惠,你脸上也有光。加上胡望山对南洋也熟,有他照应着,你爹在珍宝轩很快就能立稳脚跟了。我想得这样周到,处处为你们着想,你居然要回绝我?!你太不知好歹了!”
春瑛咬着唇,板着脸不说话。李攸见了更生气:“我可是把这件事埋到肚子里不告诉人,怕父亲知道了,直接拿你作筏,可没想到你居然不领情!我可警告你,如今遇着我还好,若是有一日叫父亲知道了,你连个不字都别想说!听话便罢,不听话了,天南地北的,远远地丢了,你才知道后悔呢!”
春瑛吸吸鼻子,心里不是不害怕的,但她牛脾气发作,就是咬紧了牙关不肯松口。
李攸反手一鞭甩在木桌椅上,忿忿地丢下狠话:“我不管,这件事正月里就得定了,过了元宵我会派人来问你,若到时候你还是这样顽固,就别怪我不顾多年主仆情份了!别忘了,你一家子都是我们家的家生奴,别想逃得出我们的手掌心!”说罢大声叫点染牵马,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春瑛一把擦掉眼角的泪迹,瞥见王二婶在对门探头探脑的,便径自往自家小院的方向走,回到家,也不进门,先跑去后院,抽起柴刀便大力劈起柴来。
她绝不会答应的!她是喜欢胡飞,甚至是爱他的,可那并不意味着,她就愿意嫁给他当小妾!
妾是什么?妾是附庸,妾通买卖。如果她为了“形势所迫”这四个字,或是三少爷提出的那些所谓的优惠条款,又或是为了能跟胡飞在一起,而在困难面前屈服了,那她算是什么呢?她连做人的自尊都没了,还谈什么爱人?!
她一根根劈着柴,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只觉得心里痛极。
她真的要放弃胡飞吗?宁可不嫁给他,也不愿意做妾?她的心告诉她,这个决定是对的,可为什么她的眼泪没法停下来?
“春瑛?”身后传来胡飞迟疑的叫唤,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把擦去泪水,才回过头,胡飞大惊失色:“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春瑛没回答,只是站起身,丢开柴刀,哽咽着问:“侯府的人……是不是跟你提亲了?!”
胡飞怔了怔,慢慢地道:“你都听说了?谁告诉你的?”
“自然有人告诉我!”春瑛有些激动,“我问你,这样的大事,若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没跟我提?!你觉得我没必要知道吗?!”
胡飞抿抿嘴:“我不愿意叫你伤心,我……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你一直就是这样……”春瑛盯着他,有些伤心,“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也不让我知道你冒了多大的险,受了多少委屈,只是一直在背后帮我……可是,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真想知道,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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