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兆东下令从广东征粮,文书在前日刚刚传到德庆,因与广西接壤,以至于二十万石军粮里,德庆最少也得负责八万,而且十天内就得起运。
德庆官府上下,从知州、同知到底下一众辅官,都为此头疼不已。虽然寻了几个商家富户相询,想着各家夏收的成果都不错,怎么也能筹上几万石,但凑一凑数字,发现只有三万而已,要再逼得那些商家富户多出一些,他们都说没有了,甚至给出这些粮食,还有可能让自家阄饥荒呢。他们这样说了,官府也无计可施,知州几乎愁白了头发。
那冯兆东可是正儿八经的国舅爷,听说眼里一向不容沙子,他既发了话要德庆至少上交八万,那就一石都不能少,否则,德庆一众官员的前程就要到头了。
就在这时,来自京城的大商号华荣记挺身而出,包下了三万石的份额。他们商号名下有粮行,存粮不少,虽然不曾在德庆做这门生意,但临时从广州粮行调粮,应该来得及。他们同时还在德庆周边采收粮食,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多筹上一些。知州心头的大难题得解,顿时对华荣记刮目相看,得知华荣记掌柜的兄长被流放到本地为军户,已经差不多有一年了,立时便命人将曹泽民调入知州衙门当闲差,好吃好喝地奉若上宾。
如今茂升元也加入进来,柳同知更是喜出望外,原本茂升元不曾在德庆做过粮行生意,他也不清楚马贵是否有能力调来大批粮食,听马贵打了包票说能筹足一万五千石,对后者提的小小请求自然就爽快地答应下来了。
马贵私下对明鸾道:“咱们这里,几位大人明面上是和乐融融的,私下的心结可不浅。古通判资格最老,柳同知略年轻些,但他二人交好几年来也相安无事。
但知州大人才来了两年功夫,论资历,不如古通判,论能力民望又不如柳同知,他曾经一度想过结交江千户,好与柳古二位抗衡,可江千户从不理会这些,一心只管军政。知州大人这两年可没少吃亏,只是碍于柳古二位资历官声政绩无一不佳,上头都知道的他只得忍气吞声。华荣记来了以后,便有意帮扶于他,大半年下来,倒叫他办成了几件事。此番华荣记又包了三万石的粮食去,知州大人不知有多得意,私下没少刺古通判与柳同知,故而柳同知一听说我们能提供一批粮食,就高兴得不行。”
明鸾哑然失笑没想到自家居然走了狗屎运,碰上个好时机,如果换了是太平年月柳同知还真未必会答应呢。她笑说:“华荣记的人果然不是好东西,这个知州大人这么小心眼儿,他们也要帮他,可见是物以类聚,臭味相投。”
马贵笑笑,又继续道:“我们如今手上已经有一千多石的粮食了,加上华荣记刚刚送来的六百石,从肇庆的粮行处又能调来八千多石,剩下的也就五千石左右,恐怕要到附近村镇去收了。鸾姑娘这两天我就得离城一趟,你若有事,只管来这里找伙计们,但凡他们能办的,都能替你办到,若是不能也会告知我。”
明鸾忙道:“我能有什么事?筹粮要紧,你尽管安心去吧。”想起茂升元交上去的只有一万五千石粮食,恐怕会被华荣记盖过了风头,不足以引起朝廷注意,又有些担心:“广州那边也要通知到,也许马掌柜还能送一大批粮食给广东都司呢。之前没想到华荣记异军突起,现在这样,虽然说有人当出头椽子,可要是把咱们完全压过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这是自然。”马贵道,“我瞧那华荣记为了扶助知州,是会全力在本地占个大头的。但他们在岭南重开商号,也不过是大半年的事,即便开得几家粮行,又能收到多少粮食?只怕专供德庆一地,就已经勉强了,哪里比得咱们茂升元,在岭南已经营数十年,树大根深?咱们自家有粮行,自然有种粮的庄子,这点粮食咱们紧一紧,还是拿得出来的。在德庆,咱们能让柳同知欠个人情,再给姑爷谋个考学的资格,便已足够了,真正有用的,还要看我叔叔在广州的行事。”
明鸾深以为然。讨好德庆的地方官,顶多只能让章家过得好些,分号生意好做些,但对陈家还真是没什么影响。广州就不同了,茂升元根基在那里,讨得官府欢心,得的好处更多,与封疆大吏搞好关系,对陈家那些有心出仕的子弟更是有好处。就算皇帝和冯家人因为章家而不喜欢陈家,有意压着陈家人又如何?陈家人只要不是去京城入六部或做高官,在地方上做个六七品的小官,哪怕只是微末小吏,他们还管得着吗?要是他们真的连这种小事都要管,还哪里有精神去管国家大事?
“但是,柳同知虽然答应了让姑爷考学,却也有条件······”马贵一句但书让明鸾又将思绪拉了回来:“怎么?他有什么条件?”
“柳同知说,平日里与姑爷交谈,也知道姑爷学问不浅,只是科举与平日里读书写字不同,还要谨慎行事才行。让流放来的军户子弟参加科举,还从未有过先例,知州大人那边需得有所交待。学官那边他会去打播呼,但他也会请一位教谕指点指点姑爷,看姑爷的文章学问是否有机会考中。若是姑爷没有把握,宁可不考,一考,就必须得中。”马贵颇有深意地看了明鸾一眼,“明年春便有童生试,若姑爷真有把握,就得趁这几个月时间好好温习一番,时间有些紧,鸾姑娘,你得回去问问姑爷的意思。”
明鸾心中怎会不明白柳同知的顾虑?连忙答应下来。人家已经给了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得靠自己了。她那便宜老爹章敞平日里总说自己有学问,从前也确实有过功名,想必也有些真材实学吧?只是考童生试,怎么也该考中才是。但如果他没这个本事,那还是不要连累柳同知的好,能有这么一个为人正直的靠山,实在不容易,人家也帮章家不少忙了·万不能因为自己无能,就害得人家吃了亏。
明鸾拿定了主意,抬头看见马贵又去吩咐伙计安置华荣记送来的粮食了,有些讷闷地走过去问他:“华荣记为什么要送粮食来呢?他们不是应该支持知州的吗?咱们却一向是偏向柳同知的。”
“我也不明白。”马贵面露困惑·“方才送粮食来的人说,听说我们也为军粮出力,便助我们一把。可这事儿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虽然他们的商号就在咱们隔壁,可咱们除了早上那车粮食外,几乎没露过痕迹,他们从何处得知我们也要筹军粮?”
明鸾想起方才的际遇,便把事情简单地说了说·问:“会不会跟我与他们相遇有关?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马贵更不明白的是:“华荣记的管事我虽然不曾全部见过,但却从没听说有一位曹四爷,只听说过曹二爷与郭四爷,你说他是个年青的公子?”
明鸾点点头,描述了一遍那“曹二爷”的外表穿戴,道:“是他自己说他姓曹的,旁人叫他四爷。”
马贵低头苦想半天,还是摇头:“我没听说过这人。”
明鸾摆摆手:“管他是谁呢·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又不跟他们打交道·只当不认识就是。”她看了看那十来辆运粮车:“那些粮食……”
马贵笑道:“他们虽说是低价卖给我们,但我们没必要占他这个便宜,欠了人情,以后商场上见了面,也要矮他们一等。我已经叫人照市价算银子了,一会儿便亲自将钱送过去。”
明鸾忙道:“这样也好,虽然你们可能要吃些亏,但现在,粮食比钱重要,咱们别欠他们人情·省得日后说不清。”
告别了马贵,明鸾立刻回九市把事情告诉了家里人。章家上下都欢喜不已,章寂还对章敞道:“从前只想到你功名被革,咱们家又是以罪人身份被流放来的,只怕功名路断了,不曾想有此等机缘。这是亲家与柳大人的一番好意·你可不能辜负了,好生将书本翻出来细细温习一番,明年童生试,你须得一考得中。”
章敞初时听到消息,也是满面喜色,不知怎的,此时倒有些惶恐起来:“儿子已经数年不曾摸过四书五经,从前也不擅八股,如今忽赂叫儿子去应试,这短短几个月,只怕不够的。”
章寂微微沉了脸:“你从前又不是没考过,那时你才弱冠,学问尚浅,都能考中,如今你怎的反而没把握了?虽说几年没摸课本了,但你教过三丫头与虎哥儿,平日里也是书本不离手的。你成日家说自己有学问,嫌你二哥给你谋的差事荒废了你的才学,如今却又说出这等话来!”
章敞呐呐地,只能低头乖乖认了错,答应一定会尽全力备考。
对于明鸾说的路遇“曹四”与华荣记赠粮之事,章寂则指出:“无论那人是什么身份,与咱们都不是一路人,你回绝得很好,虽然你说那几株奇花是高产的粮食,十分难得,但你只种过稻米,哪里会种它?与其欠了人家人情,还不如不收。至于华荣记赠粮,想必是那人听说你姓章,猜出你的来历,知道你与茂升元有亲,更猜到茂升元买粮的目的,才想借这点粮食示好。欧阳伦门下自然都不是笨蛋,如今他们吃了亏,也知道当年谁是谁非了,可惜大错已成,这会子他们想用点小恩小惠弥补我们,却是休想!若换了是我,宁可把粮食送回去,也不领他们的情!”
明鸾暗暗咋舌,但想到马贵筹粮不易,又已经付了粮钱,没必要再把粮食送回去,便索性装聋作哑,待回到房间,才小声对陈氏说:“祖父好象很生气呢,可是马贵已经买下那些粮食了,没必要送回去吧?”
陈氏有些心不在焉:“他老人家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茂升元要如何行事,他是不会干预的。”接着又对明鸾犹豫了一下,道:“鸾儿,让你父亲考生员,固然是好机会,可是我担心······你父亲未必能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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