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鸾愣了愣,不解地问!”为什么?父亲以前不是考过秀才吗?就算放下功课几年了,温习温**能捡起来的。”
陈氏苦笑着摇头道:“你以为科举这么容易么?当年南乡侯府仍在,你父亲与你二伯父均请了名师来家教导,从小儿用功,足足准备了十多年功夫,临考前,又请你石家姑祖母出面,想法子打听得那一科的考官是谁,她长子又请了两位博学的翰林帮忙,依据那几位考官的喜好拟了几十个,题目,让你父亲兄弟二人事先作了几篇文,再请来大儒指点,然后将改好的文章熟加诵读。如此这般,方才去应考。幸好那两位翰林拟得的题目里头,有两篇都与考题有些许相似之处,你伯父与父亲也就靠着事先准备的文章过了这一关,只是你伯父知道变通,文章便作得好些,名次也高一点,你父亲的文章稍嫌生硬了,名次就低一些。你细想想,当年准备得如此妥当,你父亲也不过是勉强考中,如今他都几年没认真温习过功课了,既无翰林拟题,又无大儒指点,考中的机会能有几何?”
明鸾哑然,她倒是不知道自家便宜老爹当年原来是这样考中的,心中忍不住骂了一声“靠”。章敞成天说自己才学好,偶尔也作点歪诗,自己只当老爹真有才学,只不过是酸腐气重一点,没想到当年的科举是这样过关的。这不是事先捉题吗?又请了大儒帮忙修改,根本就是作弊嘛!
想到这里,她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不管怎么说,机会已经争取到了,父亲能考中也罢,不能考中也罢,都要尽全力去考!他也许没有太高的天赋学问,但也曾经熟读四书五经,还有过童生试的经验,基本的东西总是知道的。这小地方的考试……考官学问未必会很高,咱们也没听说德庆有什么名家,只要他老老实实地作出四平八稳的文章,哪怕是得最后一名呢……能通过就行了。母亲,这几个月,我们可得督促他用功,绝不能留下遗憾!”
陈氏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额角:“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事情本是我们自己去求的,柳同知既然已经发了话,若不试上一试,便自行退缩……只怕要得罪了他。茂升元,献粮,本来是件好事,只盼着能为陈家带来一丝转机,不曾想生出这等枝节,你父亲承了柳同知的情,陈家反饿不好再求更多了。”
明鸾一听,便知道她定是有了心结。江千户写家信回来,让紫兰通过明鸾母女暗示茂升元献粮,原本就是为了帮助陈家的……没想到如今陈家还未受益,章家便先得了好处,极有可能还会影响到陈家的利益……对于近年来已经不再对丈夫抱有期望的陈氏来说,自然不是个好消息。明鸾只得劝她:“母亲想开些吧,父亲若能考中,咱们家就能离了这里,您也能过上轻松些的日子。外祖父与外祖母知道了,也就不会再担心你了。
广东与江西相邻,广州离吉安其实也就是十几天的水路,咱们在广州住着,说不定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们还能坐船来看你呢。”
陈氏眼中一亮,她还从没想过这和事。本来父母年迈,路程太远,他们受不住路上颠簸,她实在不忍心让父母受苦,才苦忍思亲之情,但如果她搬到广州,广州与吉安之间有官道相通,水路也平顺,父母未必就不能前来。陈家本有产业在粤中,她父亲就是家族中责管之人,前来巡视一番,也是合情合理的,带上家眷子孙,也让人无可置喙。即便朝中有忌惮章家之人,也没理由为此惩罚陈家。她与父母兄弟就有机会再见面了!
一时间,陈氏犹豫不决。
明鸾见状只能再劝:“母亲就放宽心吧,考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咱们紧张是没有用的,还是好好督促父亲用功吧。”
陈氏抿了抿嘴,重重点头。
章敞从此开始了苦读的日子。
首先,章家并没有充足的书本,连四书五经都不全,只有文虎平时学习用的、与,还有章敞教明鸾时用过的和、等书,为了重新熟悉科举知识,章敞跑到城里搜刮了所有能搜刮到的典籍与参考书。马贵又送来了笔墨纸砚与几本好不容易搜罗到的本地举子文集,里头的文章全都是曾经考中举人的德庆本地学子当初通过童生试时写的文章,给章敞做参考。有了这些,章敞总算有了些底气,开始用功。
其次,在章敞用功期间,章家其他人也没闲着,不但特地将原本文虎住的小屋收拾出来,辟为静室,专供章敞读书起居,文虎则跟章寂睡去了,还让全家上下齐齐费心,在经济条件许可的前提下为他弄来许多营养丰富的食物,三天两头炖汤进补,而且全家人无论白天黑夜都不许发出噪音,说话必须低声,走动必须轻手轻脚,连砍柴、舂米等事都要转移到远处去做。周姨娘每天都坐在院子里看门,但凡有人经过时高声说笑,就要上前去请人家降低音量。这样一来,没两天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章敞要考科举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章敞将四书五经重头通读一番,再看看人家的文章,心里便有了底气。这德庆原是小地方,论文教还真是不如京城多矣,光是那些举子的文章,便远不如京城小小童生做得华美。要是这些人都能考中,没理由他一肚子才学,还会考不中的~
章敞心下美滋滋地,又依着前几年童生试的题目,自己试着写了几篇文章,自以为得意,笃定自己今科必然高中,说不定还能搏个案首呢。父亲成日骂自己无用,二哥临出征前还把自己当是蠢货般嘱咐了又嘱咐,如今他总算能给他们看看自己的本事了。一旦自己成了生员,便能转入民籍,带着家人迁往广州那样的大城,那时候的生活可跟现在不能比。二哥便是立一百次军功,也没法做到这一点。
这般想着,他立时便将自己所作的文章里自认为最好的两篇挑了出来……工工整整用馆阁体抄写好,打算送去给柳同知瞧瞧。柳同知发了话,要亲自过问他备考的事,以确保他今科必中……他也该给柳同知吃个定心丸,好教对方得知,给他这个参考的机会,也是对方的荣耀,别总想着对章家有恩,便挟恩以报。
柳同知收到他送来的文章,粗略看了一遍,并没说什么……便命人送去给一位相熟的老教谕。那位老教谕在德庆学宫内可说是德高望重……桃李满德庆……几乎所有通过童生试的德庆学子,都曾经受过他的教导,而每年中举的德庆学子,也以他所教的学生最多,连学官大人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老人家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了,只专心教几个看好的学生,不再上大课……平日里深居简出。因柳同知之子柳璋如今就在他名下求学,因此柳同知特地请动了对方为章敞看文章。
老教谕收下了文章,第二天叫人送回了柳家……没有多说什么,只叫柳同知转告作文者,重新写一篇过来。
这就意味着章敞写的两篇自以为上佳的文章都不行。
章敞从枷家仆人处听到这件事,手里紧紧捏着自己的文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若不是章寂在场,几乎要就发作出来了。
他呕心沥血写出来的好文,即便比不得他当年在京城时的水率,也比本地那些童生所作的强多了,那老教谕凭什么打回来叫他重作?!
章寂微笑着送走了柳家仆人,回头便沉下脸问儿子:“你都写了些什么?!好歹也是做过生员的人,居然叫人直接把文打回来了?!你还有脸在这里委屈?!”
章敞当然委屈:“这两篇文章是儿子好不容易才写成的,自问并无不妥之处,那老先生自己学问不足,倒说是儿子巅文章不好。”
“放屁!”章寂啐了他一口,“人家当教谕当老了的,不知教出了多少秀才、举人,进士也有,他学问不足,你的学问就好了?那怎么不见你从前考中个,举人回来给我瞧瞧?!”
章敞涨红了脸,嚅嚅的不知该如何回答。章敞便踢他一脚:“给我回去,重新写!”
章敞只得照做。这一回,他格外用心,将两篇文章作得是花团锦簇,自问再无可挑剔处,才自个儿换了新做的直被,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十足一个读书人摸样,亲自将文章送到城中柳同知处。
柳同知因军粮的事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剩下没几天功夫了,可德庆要上交的军粮还差两三千石,正焦头烂额呢,也顾不上章敞,随手指了个长随,命他带着章敞的文章去找那老教谕,然后留下章敞在偏厢用茶。
章敞在偏厢里呆坐了整整四个时辰,只见到外头官差、书办跑来跑去,忙得脚不沾地,柳同知也同样不得闲,进进出出了无数次,知州大人那里时不时传他过去,又有许多本地富户上门拜访,等到好不容易闲下来了,以为能寻出时间来跟他说句话,又有人来敲鼓升堂,听衙差们说,是某家人丢了鸡,却发现贫困的邻居家今天饭桌上多了一盆鸡,便认定是邻居偷了他家的鸡,告上门来了。于是闹哄哄的,又是一番喧嚣。
章敞接连喝了两壶茶下去,坐得双腿发软,才等到那长随回来。后者奉上他的两篇文章,低头恭敬道:“先生说了,这文章做得虽齐整,却堆砌造作,从前以为作文之人不通,今日才知原来是走歪了路,请作文之人将文章领回去,再写一次。”
章敞的手紧紧抓住茶桌边沿,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去。被一个下人这般说,他脸上烧得发慌。那老教谕是什么意思?他用心做成的文章,如何堆砌造作了?这老头子到底懂不懂文章?!
章敞抓着自己的文章,生硬地留下一句:“柳大人正忙着,我就不打扰了,先行告辞。”便回九市去了。到了家,他将自己独个儿关在静室里生闷气,章寂命明鸾在门外敲了几次门,他才板着个脸过来开。
明鸾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地道:“父亲是怎么了?回到家就一个人关在屋里,祖父担心得很呢,让我请你过去。”
章敞瞥了她一眼……便来到章寂面前低头束手:“父亲,您找我?”
“今儿是怎么了?可是文章又被打了回来?”章寂最清楚儿子的脾气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人家说你作得不好,可见你是真不好……好生改了就是。光生气有什么用?难不成你生生气,就能考中生员了?”
章敞憋屈地道:“父亲,那老教谕好不讲理,他居然说我的文章造作!还说我不通,什么走歪了路……这分明是有意为难于我!兴许他已经知道了我是因罪被贬斥来此的,瞧不起我,无论我的文章作得多好,他也是看不过去的……
“胡说!”章寂冷笑道……“他认得你是谁?人家桃李满天下,犯得着跟你过不去?你少在这里胡沁……把文章拿了来我瞧!”
章敞抿抿嘴,转身回静室中取了文章过来,奉上给父亲看。明鸾心中好奇,便窜到章寂身后探头细瞧。
章敞的字写得不错,一笔一划都很清楚,她这几年也学惯了繁体字,因此字字句句都认得,问题是……她不大看得明白,只觉得自家便宜老爹这八股**得深奥得很,又担心随便开口问……会显得自己太小白,或许古代人就习惯这么写文章呢?
她怕别人觉得自己太小白,就闭了嘴,但章寂却没有这个顾虑,直接问:“你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字我是知道的,可整句话是何意?”
章敞上前一看,忙解释了一番。原来他这句话总共七个字,前两个……字是一个典故,第三、四个字又是一个典故,这两个典故说的意思合起来,则是另一个典故,而最后两个字,说的就是这另一个典故了……
明鸾听得有些晕,难道这一句七个字的话里就有三个典故了?可照章敞的解释,这明明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干嘛要说得这么复杂?他就不能直接点中正题吗?!
章寂也斥道:“你这样作文,谁能看得懂?怪不得那教谕说你造作呢,赶紧回去改了,把典故都删了去,只用一二点缀点缀就是了。”明鸾也在旁边点头。
章敞暗暗瞪了女儿一眼,苦着脸对章寂道:“父亲,您没考过科举,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若不多用几个典故,他们怎知我才学深浅?文章若作得太浅显了,阅卷的时候就不容易突出来,不能叫考官惊艳了。”
章寂确实不了解科举,闻言倒不好多说,只是脸色仍旧是大不以为然。明鸾忍不住插嘴道:“父亲,就算做文章是需要用典故,也没有象你这样用得这么频繁的,一句话就有三个典故,究竟是在用典故说明你文章的主旨,还是把典故堆起来组成一篇文章啊?”
章敞闻言顿时沉下脸:“住口,你才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就敢教训起你老子来?!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明鸾见他有翻脸的趋势,撇撇嘴,也不去他争辩,退后一步站在祖父身后沉默了。
但她沉默了,章寂却不会沉默,他骂道:“你做得不好,还不许三丫头提醒你么?我觉得三丫头的话极有道理。世上哪有你这样作文的?这不是在写文章给人看,竟是故意为难看的人呢!”
章敞敢骂女儿,却不敢骂老爹,只得委委屈屈地说:“父亲,能做到考官的,都是博学之人,但凡是有真才实学的,理应看懂儿子文章里的典故,若是不懂,便是个充数的。规矩本是如此,否则世人又怎么说科举难呢?”
章寂闻言又闭嘴了,但明鸾却受不了便宜老爹的混淆视听,又再次开口:“父亲,您也说过,本地学官的才学远不是京城里的大儒能比的,您这文章或许很好,但那些阅卷的考官能看懂吗?要是看不懂,他们直接把你淘汰了,你怎么办?”
章敞一愣,脸色渐渐发白:“老天欺我,我这一身才学,能不成就要葬送在那等不学无术之人手中么?!”
明鸾差点翻了个白眼,但为了自己的未来着想,她还是苦口婆心地劝道:“您就稍稍改变一下习惯,迎合一下本地考官们的口味嘛。就当他们不喜欢用典过多的文章,只喜欢浅显易懂的。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
章寂在旁听得连连点头:“三丫头说得有理。你就照你闺女的话去做吧。
无论主持童生试的考官才学如何,你能不能做成生员,就在他们一念之间,别太固执了。你文章做得再好,不讨考官喜欢,也是无用。”
章敞很想再次表现一下读书人的骨气,可惜老父的话说得有理。眼看着这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他通过童生试,成了生员,就能摆脱军法的束缚,从此不必再做那些无聊的文书抄写工作,还一跃回复士人的身份,过上体面的生活。为了这个目标,让一步又有什么?
送到老教谕处的第三次文章,典故足足少了一半,剩下一半,章敞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少了,再少就显得他才学不足了。他与其他童生不同,本是做过生员的,在京城勋贵圈子里也是有名的才子,不能厚着脸皮象其他童生那样,做那些浅显文章。
老教谕这一次总算收下了文章,还仔仔细细批改过,指出了几处不足之处,方才命人送回来。这也意味着章敞总算摸到通过考试的边了。
章家上下均欢喜不已,连柳同知那边也遣人来说:“好生用功,将四书背熟了,多作几篇文章练练手,作好了只管送来。”章敞恭敬应了,陪着家人们说笑,背转身回到静室中,却阴下了脸。
他曾几何时做过这样浅显的文章?写出来都觉得脸上发烧,但为了能扬眉吐气,少不得要忍了。只是,看到全家上下那般欢喜的模样,他的心又开始沉重起来。
他真的能考中吗?要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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