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容呆呆地站在路边,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今日大年夜,她正要去牢中探望父亲,在街边行走时,却忽然听到行人说起燕王起兵的消息,最令她讶异的是,燕王打出的居然是皇太孙朱文至的旗号!
她第一个反应是燕王在撒谎!但马上又反应过来,如果不是真的有太孙在手,燕王不可能做这种傻事,谎言太容易被戳穿了,他得不偿失。可见,太孙真的还活着!
可他怎么可能还活着?!既然还活着,又为何会传来他已身死的消息?!既然还活着,又为何不给他们送信报平安?!若不是以为他已死了,她一家又怎会生出别的想头,指望着能借别人的力脱离险境?若她早知道这个事实,一定会安安分分地在德庆待着……
她开始浑身颤抖起来,深感上天对她实在太过不公了,若燕王与太孙能早些起事,她母亲杜氏也许就不必死了,又怎会惨遭身首分离的噩运?如今人都没了,即使燕王与太孙事成,救出她父女二人,他们沈家终究已经家破人亡。
她忍不住蹲在街上放声大哭,路人见了,都窃窃私语,有人认出她的身份,四处宣扬一番,便再无人理会她了。她留在原地,直哭到声音嘶哑,有气无力,方才慢慢站起身来,挪动脚步往大牢的方向走去。她要向父亲禀告这一消息。
沈儒平听了女儿的话,第一个反应也是“怎么可能”?接下来又觉得:“是不是传话传错了?燕王指的是朱文考那小子吧?”
沈昭容摇摇头:“我在茶馆外听了好一阵子,清清楚楚,他们说的是前头先帝亲自下旨立的皇太孙。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她有些担心地问:“听说章家姑父也参与进去了,父亲,我们会不会受到连累?我就怕知州知道我们跟章家是姻亲,就把我们抓起来……”
沈儒平不以为然:“我们又不姓章,要抓也是先抓章家人!况且我本来就在坐牢。你一个小女孩儿,抓起来又有什么用?”他左思右想,忽然大力拍掌:“我明白了!你先前告诉我。章家被朝廷特赦了,结果他家才走没两天,燕王就带着章姐夫一起反了。这没道理啊!德庆离京城那么远。想必那特赦令还没到德庆,燕王与章姐夫就已经反了,那赦令又怎会送过来呢?会不会是燕王或你姑父故意造的假,其实是为了将章家人救走?!”
沈昭容听得一惊:“这怎么可能?若是燕王或章姑父做的,又怎会不救我们沈家呢?!”
“还用得着说么?!”沈儒平白了女儿一眼,“说来都是那婆娘误了我们一家!若不是她痴心妄想,以为太孙死了,便要你嫁入柳家。也不会闹得沸沸扬扬的。我看燕王或你姑父派来的人十有**也准备了给我们家的赦令,只是名义上要借你姑父的军功,才先找上了章家。结果就听说了你要嫁给柳玦的事。你要是嫁了柳玦,就不算是太孙的未婚妻了。他们又怎会救我们?!”
沈昭容还是觉得不对:“即便婚约不算数了,我们也依旧是太孙殿下的舅家,他们怎会抛下我们不管呢?”她看了父亲一眼,目光中带着不满:“父亲就别再把责任推到母亲身上了,她为了给您脱罪,将一应罪行都揽上身……”
“我哪里有什么罪?!”沈儒平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话,“至多不过是个藏尸的罪名,人可不是我杀的!就因为她对你三姑妈和表哥下毒手,坐实了杀人的罪名不说,别人都以为她是为我顶的罪,闹得如今人人都当我是真凶!我们沈家世代清名,都被她毁得一干二净了!我早已休了她,她不再是你母亲,你也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她!”
沈昭容眼圈一红,扭开头去,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沈儒平急喘几口气,夺过她手中的包裹,打开拿了个饼出来咬了两口,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干巴巴的,是粗面做的?”
沈昭容冷冷地道:“家里已经快断粮了,附近的粮店见了我就赶,都不肯做我生意。这是先前在城里买的,只剩一点了。”
沈儒平不以为然地道:“那就在城里多买些回去。柳玦不是给了你不少银子么?”
“家里就只剩那点钱了,总要预备着有急用。”
沈儒平又咬了两口饼,沉声道:“你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也没意思。虽说不知道太孙能不能成事,但燕王兵多粮足,威望也高,至不济也能割土分治。你章家姑父跟他是一伙的,他们首先便要将章家人接过去,你赶紧将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悄悄收拾了包袱赶路,看能不能追上章家人。追上了,就找你大姑母,她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到时候你就跟着章家一起上北平去,见了太孙,请他派人来救我。”
沈昭容听得一呆:“这……章家人已经走了几日,我一个弱女子,如何追得上?”
“追不上也要追!总不能留在这里等死!难道你还指望你章姑父如今能腾出手来救我们不成?朝廷要泄愤,找不到章家人,未必就不会拿我们出气!你走了,至少还能保住性命!”
沈昭容眼中露出犹豫与惊惧之色:“这……不行的,父亲,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风险……”
沈儒平骂她:“蠢货!你一个人不敢上路,难道不会找人帮忙?!你这般青春貌美,哪个男人瞧了不动心?若是害怕,就想法子给柳玦捎信,让他回来帮你!”
沈昭容浑浑噩噩地出了大牢,只觉得寒风刺骨,孤单无助。父亲的话虽有道理,但法子却其蠢无比。她要找太孙,又怎能污了自己的名节?想靠美色请人帮忙是不可能的。捎信给柳玦?倒也是个法子,可他如今在广州呢,大过年的,谁会替她捎信?等到柳玦收到信赶来,章家人只怕早已到了北平。到时候路上乱糟糟的,就算柳玦真愿意送她,她也不能叫太孙看见了柳玦。
苦思冥想了半日。她心一横,决定还是先请人捎信给柳玦再说。如今她在德庆举目无亲,连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除了向他求助。还有什么法子呢?他既然许诺说绝不负她,理当为她排忧解难。
沈昭容想起柳玦从前提过,同知衙门那边有两个差役与他关系不错,其中一个的母亲还曾经帮他捎过信给她。眼下也没别人可以拜托了,她便往同知衙门后街走去,想要打听那两个差役的住所。不料到了后街一打听,才知道那两个差役是住在别处,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便看见崔柏泉舅甥俩带着一个瘦高个儿的少年从家里出来,四周张望几眼,才鬼鬼祟祟地往外走。
她觉得那少年有些眼熟。一时也没多想,只是转过身。忽然觉得不妥,猛地扭头回去打量那少年,心下顿时大惊,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拦下对方:“章明鸾,你怎会在这里?!你不是早就走了么?!”
明鸾忽然被人拦住,吓了一跳,只当是叫人发现了,抬头见沈昭容,才暗暗松了口气,冷笑道:“走了又如何?就不能回来了?既然我二伯娘的尸首已经找到了,自然得有人给她收尸。你瞧,她不就在这里吗?”边说边将怀中的骨灰瓮往前一松。
沈昭容脸色刷白,连退三步,盯着那瓮微微发抖。明鸾还特地摸了摸瓮盖,冲着它说:“二伯娘啊,您瞧见没?可认得这是谁?可怜你死得不明不白的,还有恶人逍遥法外。”
沈昭容脸色更苍白了,颤抖着声音道:“休得胡说,章二婶分明是自己磕破了头才死的,与我何干?!”
明鸾瞥她一眼:“我又没说你,你心虚什么?难道你真的下手了?你娘不是在公堂上招认说是她杀的人吗?如果不是她杀的,她干嘛承认?!还是说……她是在掩护什么人?”
沈昭容咬咬唇,目光闪烁:“你休要在这里强辞夺理。就算你是回来收尸的,这般鬼鬼祟祟,肯定没好事!我听说章家姑父跟着燕王反了,你们章家是逆臣家眷,若叫官府拿住了,也是死路一条!”她瞥了左四与崔柏泉一眼,“没想到还有人会帮你逃走,那就是同犯了!”
明鸾心下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面带嘲讽地道:“行啊,沈姑娘既然一心要报效朝廷,那就去告发我们吧。反正就算我大伯是逆臣,也只是个小角色,我也不过是他侄女,哪里比得上您这位身份尊贵的未来太孙妃呢?您跟皇太孙的婚约,那可是太孙殿下亲口承认的!您的份量,怎么是我这种小角色的侄女儿能比的呢?”
沈昭容身体一晃,颤抖得更厉害了,甚至惊惧地看了左四与崔柏泉两人一眼。那两人也很惊讶,齐齐看向明鸾。明鸾便道:“你们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只要上头怀疑你们,你们就将这件事报上去,说是一起流放来的人家私下传言的,看这女人还敢不敢威胁你们!”
左四面无表情地看了沈昭容一眼:“让开。”崔柏泉也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沈姑娘,想来你也是个知趣的人。”
沈昭容失魂落魄地退到一边,眼看着明鸾一行人越走越远,忽然间崩溃了,追上去扑倒在明鸾脚边,哭道:“你若是要走,就把我一起带走吧!好妹妹,你就当是看在我们从小儿一块长大的份上!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明鸾睨了她一眼,将手里的骨灰瓮递过去:“你问问这里头的人,看她答不答应?她要是答应了,我就带你走,如何?”
沈昭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明鸾最终在崔柏泉与左四的掩护下,来到了码头,与借住在附近客店里的老松头夫妻会合。因今日是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回家团圆去了,没人肯出船。明鸾果断地拿出马掌柜给的银子,大手笔地买下了一艘半旧的乌篷小渔船,由老松头驾驶着,告别崔柏泉甥舅二人,安然离开了德庆。
此时已是傍晚,天色渐黑,江上一片寂静,唯见江边灯火通明。小渔船随着江水向东漂流,让船上的人感到分外孤寂。
老松婶来到明鸾身边,轻声问:“鸾姑娘,现在要往哪里去?德庆都知道了,只怕广州闹得更厉害。那里已经不安全了呀!”
明鸾抿抿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是除了广州,我们又能去哪里呢?祖父与母亲都是往那里去的,就算他们已经离开,应该也会留下口信吧?咱们想法子悄悄进城,悄悄打探消息。那里又没几个人知道我的身份,应该不会有危险。”
“可是上回你见过那位卞大人,茂升元东家是章家姻亲,这事儿又有许多人知道,万一官府连掌柜他们都不放过……”
明鸾埋下头去,有些闷闷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章敬忽然追随燕王举起反旗,虽然是早就知道的事,但给章家与陈家带来的影响却是巨大的,章家刚刚遇赦,又在石家人的带领下回京,可不正正落入朝廷的掌握了吗?明鸾甚至忍不住多想:大伯父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却还是这么做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其实他已经放弃了这些被流放的家人?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明鸾决定继续扮男装,到了广州后,就悄悄进城,先不找马掌柜或是卞副使,只在暗中打探消息,等确认他们都平安无事后,才找上门去。若是有什么不妙的苗头,她立刻就撤!但如果章家人还在京城派来的人手中,她还是会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提醒他们一声的。
小渔船比不得大船稳当,但也晃晃悠悠地顺利到了广州。这已经是大年初五的早上了。明鸾让老松头在码头附近寻了个冷清的码头上岸,规规矩矩上了税,只说是乡下来走亲戚的,还换了身整齐些的衣裳,但看上去仍旧是乡下少年的模样,与老松头扮作是祖孙俩,忽悠了守城门的士兵,成功地进了广州城。老松婶则留在船上看守。
他们先去了茂升元,远远瞧着店面紧闭,找了个脸生的行人打听,知道全商号的人都不知何故在年前离开了,心知定是避祸去了。明鸾又去打听了卞大人的事,得知他眼下还安然无恙地在城中做着官,倒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这位大人还在,她在城中就不至于彻底陷入困境。
明鸾想起自己先前在莲花井租下了一处小院,当时是暗中行事,并未惊动外人,想必此时还安然无恙,便打算过去瞧瞧。如果马掌柜要撤离,一定会给她留下口信的,有可能是留在那里。
莲花井一带住了不少文武官员,明鸾二人需要格外谨慎,免得叫人认出来。如此小心翼翼地到了小院门前,明鸾拿出钥匙,正要上前开锁,却赫然发现门是开着的!
她心下一惊,继而又有几分期盼与紧张,轻轻推开了门,与老松头先后闪身进去,张望四周。屋里有动静,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房门帘后。
明鸾惊喜交加,忍不住扑了过去:“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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