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进宫劝动皇帝插手沈柳两家的官司一事,李家能知道,别家自然也能。没多久,该知道的人家也就都知道了。明面上大家都不说什么,顶多恭维一句皇帝仁厚,善待母家,私底下却都在议论,皇帝此举未免太不给岳家脸面。也有人在暗中幸灾乐祸,笑话李家辛辛苦苦谋得了皇后之位,结果还未举行大婚,就给未来女婿打了脸,还不如不谋这个皇后之位呢。
面对这类闲言碎语,李家倒是沉得住气,甚至还能派出女性长辈前去安抚那位即将要成为新皇后的李二姑娘,叫她别被外头的传言动摇了心神,要牢记自己入宫的责任。因此李家内部十分沉稳,在朝上也不曾露出异状,便是有人话里话外拿这事儿来嘲讽,也都不动如山,全当没听见,但若有人说得过分了,便板起脸端起架子,义正辞严地数落一番,只拿礼教压人,压得对方也不敢再造次了。如此作派,落到朝野众人眼中,倒是得了些“世爵之家气度果然不同凡响”之类的赞语,原先对他家出了皇后一事有些不以为然的大臣,也觉得这等稳重的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应该不俗,给新君做个皇后也够格了。
李家沉得住气,却不代表人人都沉得住气,燕王府中就有幕僚忧心忡忡,忍不住劝诫燕王:“安国侯夫人对今上的影响力也太大了,先前今上明明对沈家一直很冷淡的,对李家遗孤也多有优容,更不肯插手沈柳两家的官司,可安国侯夫人这一入宫,不过寥寥数语,就劝得今上远李家而亲沈家。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安国侯究竟在做什么?他不是说他夫人完全在他掌控中么?!”
燕王沉默不语。他也有些意外,在之前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相信自己对小皇帝的潜移默化已经有所成果,对方对母族一系的人都已有了嫌隙之心。也认识到他们这几年的所为私心有多重。又造成了多大的不良影响,可万万没想到。对方还是会轻易被沈氏所言动摇。看来沈氏一族对小皇帝的影响比他预料的要大得多。
袁先生在旁则道:“小女曾有密信传回来,言道安国侯夫人此番能出府入宫,一来是钻了侯府的空子。二来是因为沈家女儿曾买通侯府下人秘密传信于内。将外头发生的事告诉了安国侯夫人,又向她求助。不过安国侯夫人虽然说动今上插手沈家官司,却未能说服今上纳沈家女儿入宫,倒是李家为此事大怒。有书信至侯府,称要重新考虑儿女婚事。安国侯夫人知悉后,不但不为女儿担忧,反而说李家子不是良配,打算再进宫劝今上纳章家大姑娘入宫为贵妃。”
别的幕僚闻言冷笑:“好大的口气!她不过就是个小小翰林之女,若不是年轻时仗着姿色高攀了南乡侯府,又耍了手段为妹妹谋得太子妃之位,在京城中也就是四五等的人家,上不得台面,如今倒嫌弃堂堂后族不是良配了!她真以为自己是皇太后不成?想让今上纳哪家女儿,就纳哪家女儿?!”
又有人担心:“安国侯父女不会动心了吧?”
“这倒没有。”袁先生忙道,“章家大姑娘当场就晕过去了,醒来后连日哭泣,她哥哥也对生母多有埋怨,只是安国侯夫人似乎一意孤行。小女在信中说,安国侯已经有了决意,哪怕拼着让女儿多守一年孝,也不能再让婚事生出波折来!”
父在,母先亡,儿女只需要守一年孝。安国侯章敬会生出这个念头,看来是打算要采取雷霆手段了,不过他示意袁氏在信中说起此事,只怕还有试探燕王口风的用意。
燕王听了便微微一笑:“今上大婚在即,这时候若死了姨母,不免为婚事添加变数。安国侯夫人卧病多年,若不是有人相助,想必要再出门也不容易吧?”
袁先生已经心领神会:“殿下所言甚是。到了这一步,今上大婚之事实在不能再往后推了。”至于大婚后如何,那就看章敬的决心有多大了。
几个幕僚对望一眼,彼此都心里有数。小皇帝目前并无内宠,如果不大婚,不纳妃嫔,又如何发现自己的缺陷呢?他们甚至连造成他这个缺陷的罪魁祸首都准备好了。听说沈家带着他在东莞流放那几年,日子过得颇清苦,正在长身体的少年,若因为病后失于调养而导致什么不好的后果,也不出奇,再加上在徐州遇刺时他那错误的决定,直接将他的身体损害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若不能开枝散叶,延绵皇室,他这个所谓的皇帝做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议事完毕,众人散去,独袁先生留了下来,向燕王请示:“李家有意退婚,殿下有什么看法?”
燕王沉吟道:“这门婚事乃是我与王妃亲自做媒,而章大姑娘本身也并无失德之处,虽说她生母不慈,但母女二人毕竟分离五载,章大姑娘的教养乃是由王妃、开国公夫人与令嫒负责的。”
袁先生暗暗松了口气,又笑问:“只是李家所虑也有道理,此一时彼一时,订下婚约时,沈李两家还是亲戚,相处和睦,安国侯又手握重兵,行事果决,御敌有功;然而如今,沈李两家已是死仇,安国侯已失兵权,又接连有昏聩之举,只怕日后难当大任……”
他话说得直白,燕王反而笑了:“这有什么?他只是犯了糊涂,又不是真的生了外心。难当大任也没什么不好,反而叫人放心呢。”说着抬头看了袁先生一眼:“若他仍旧手握重兵,行事英明果决,我倒宁可他们两家的婚事当真作罢。”
袁先生心中一惊,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李家虽是燕王妃母家,但如今又出了一位新皇后,虽然燕王早有准备,但万事都保不住有个万一。万一今上能生出皇子来,而这位皇子又是正宫嫡出。谁能担保李家不会生出二心呢?毕竟,燕王这边把握再大,也还是未知之数,可今上那头,却已经是现成的富贵荣华了。退一万步说。即便李家不生异心。等到日后燕王登上大宝,李家仍旧是后族。还是有皇子倚仗的后族,势力过大,也要尾大不掉。由此可见。若李家有一门手握重兵的权臣姻亲。日后对燕王府委实是弊大于利。
这么一想,袁先生忽然想起章家如今长子失兵权,次子与四子却都任实职的情形,心想难道这也是主上有意为之?
章敬御敌有功。却投置闲散,他热衷名利。只需要拿名利吊着他就不愁他不信服;章放有勇有谋,但在武将这条路上才刚刚起步,略嫌稚嫩,加上即将长年任职偏远地区,不怕他会成了气候;章启军功威信样样不缺,却对名利只是平平,如今他妻儿俱在京中,边境已经靖平,几乎无大功可立,想来他在辽东也只能守成,坏不了大局。
至于章家家主章寂,经过几年的骨肉分离与流放,他此事恐怕更愿意保住子孙,只要燕王不伤今上性命,而今上又甘心让位,再加上皇室延绵的考虑,他是绝不会多事的。
袁先生越想越觉得燕王思虑周全,心中更添敬畏。等回到家中,他见女儿等候多时,知道她心中忧虑,便马上将燕王的意思告诉了她:“今上大婚在即,安国侯夫人乃是今上亲姨母,向得今上敬重,若此时逝世,只怕有碍大婚依时举行。伱们只要控制住她,别让她有机会再见皇上,等大婚结束一段时间后,就一切依伱们的意思办吧。”
袁氏立时松了口气,但又有担心:“那章元凤与李玖的婚事……”
袁先生摆摆手:“如今安国侯已不成气候,若能保下婚事,还是保下的好。否则李玖身为新后长兄,他的婚事定会引来无数人的注目,王爷不希望他未来的妻子出自权臣之家,以免节外生枝。”
袁氏会意,又问:“李家来信要重议婚事……王爷会不会出面替章家说情?”
袁先生沉吟片刻,道:“王爷意愿如此,但此事关系到沈李两家的人命官司,若强求李家接受这门婚事,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对王爷的名声也不好,因此事情最好由伱们章家自行解决。”
袁氏吃了一惊,有些无措:“父亲……”
袁先生抬手止住她的话,继续道:“再者,王爷暗示了,伱们要对安国侯夫人下手,也要等到国婚结束后,最好再拖些日子,这么一来,事情就要到年底才能办成了。届时章家一双儿女都要守上一年母孝,李家虽出了孝,武陵伯的身体状况却不佳,未必能再支撑一年。万一期间他病情加重,想要看着长孙娶妻生子,而章元凤又有孝在身,李家要退婚另娶名门闺秀,世人也不会责备什么。伱心里最好要有个准备,到时候……若实在不得已,伱们至少要保住章李两家的姻亲关系,不论对方是谁。”
袁氏大为惊讶。武陵伯李家的孙子一辈,除了李玖外还有几个子弟,有嫡有庶,但嫡出的只有李玖最为出色,其他不过碌碌之辈,庶子中倒还有一两个稍出色些的,其余也都是些庸碌之人。以章元凤的品貌,只有李玖与她最相配,其他人都有些辱没了她。但听父亲的话头,似乎……她忍不住道:“父亲,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袁先生摇了摇头:“王爷希望章李两家继续做姻亲,能配李玖最好,但若李家有足够的理由退婚,他也不会站在章家这边,强求李家接受章元凤为长媳。毕竟,她是沈家外孙女,这就是她最大的缺陷。但若真到了那一日,章家就与燕王府、李家结了怨,日后伱在章家如何立足?伱是我独生女儿,我断不会看着伱陷入绝地。我瞧伱夫婿的心里,怕是仅仅看重李家这门姻亲,而不是李玖这个人,若有机会继续与李家结亲,哪怕换个人选,他也不会不答应的。到时候,只要李玖的妻族不显,别的子弟娶谁为妻又有什么要紧?伱要是能把这件事办好,伱夫婿必然会更看重伱。”
袁氏咬了咬唇,屈身下拜:“女儿明白,必然不负父亲期望!”
袁先生欣慰地点了点头,又严肃地问:“伱昨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虽说伱不在家,但以伱的手段,居然还能叫人钻了空子,接了沈氏出府?”
袁氏低头道:“女儿确实疏忽了,近日有一件事占据了女儿的心神,女儿时时都在想着,就忽略了别的……”
袁先生听得皱眉:“是什么事?伱太大意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伱也不该犯这种错!”
袁氏脸一红,凑近父亲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袁先生反怒为喜:“真的?好!好好好!既如此,伱这就回去,把我方才跟伱说的话,略作删减,告知伱夫婿,他必然会感激伱。然后伱寻个借口称病,将家务尽数交托给章元凤,后面的事就别管了,只专心办那件事。哪怕日后沈氏暴毙,追究下来,也与伱不相干!”
袁氏红着脸应了,又有些抱怨地说:“父亲,虽是女儿疏忽,但安国侯夫人也太难缠了些。更要紧的是,她居然能说动皇上!父亲难道就不能想想法子么?否则,任我们使多大的功夫,只要她一句话,就都成了泡影,那岂不是糟糕至极么?!”
袁先生微微一笑:“放心,皇上年轻不懂事,燕王为了避嫌,不好事事教他,但有人却已经进宫面圣去了,他更适合做这种事。”
皇宫内,新君朱文至满脸的不自在,坐立不安地看着对面的亲兄弟,吱吱唔唔地:“朕知道这么做委屈了李家表妹,只是朕才应了章家姨祖父的奏章所请,总觉得有些愧对大姨母,所以她一求朕,朕就……”
朱翰之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伱的李家表妹与我何干?我只是担心伱!伱才下旨要立李家女为后,转头就打了她家的脸,是不是嫌日子过于太平了无趣?!”
朱文至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朕……忘了!旧时小姨母在京,也极少与武陵伯一系来往,朕以为……”
“伱以为什么?!”朱翰之冷笑道,“伱以为伱助沈家颠倒黑白,还是占了理不成?!我的好哥哥,伱知不知道如今朝臣们都是如何看待此事的?伱知不知道李家为此受了多少冷嘲热讽?!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伱这样做,叫人如何看伱?!”
朱文至满心懊恼,回想起来,也后悔得不行。若他能早想到这些,就不会轻易答应沈氏的请求了。他眼巴巴地看向朱翰之:“好弟弟,我现在该怎么办?”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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