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鸾冷不防听到舅舅这一问,怔了怔,沉默了好久,方才道:“我想是想的,但母亲就是不肯改主意,我又不能硬逼着她去嫁人,没办法,只好慢慢想法子了。”
陈宏顿了顿,低下头看着脚下浅浅覆着一层残雪的地面:“实话说,你母亲的性子有些执拗,认定了的事,极难扭转。当年你们家流放南下,家里也曾多次劝她与你父亲和离,她死活不肯,家里人也就认了。后来熬了几年,日子好过了,也有了点奔头,她反而又要跟你父亲和离。和离便和离罢,我们早盼着她能回家团圆去了,谁知派了人接她,她又要跟着你们回来,守那没名没份的寡!若她果真不后悔也就算了,但我方才瞧她的模样,不是不悔的。倒不是后悔当年与你父亲和离,兴许是在后悔留下了那许多把柄,又轻易地叫你那位伯娘知道了,还不曾防备过,结果带累了你的名声。”
明鸾的心情略好过了些,苦笑道:“如果母亲只是后悔这个,那也没什么。我那大伯娘就是个搅家精,有她在,就休想有清静日子过!事实上她以前就算计过母亲了,母亲却浑然不觉,只当她是好人,遇事一味对她信服。我那时年纪小没看出来,但在流放南下的路上,听母亲说起往事,慢慢地想清楚了,劝母亲远着她些,母亲还犹豫,反要我多敬着长辈。若不是大伯娘后来做事不慎密,露了马脚,母亲还当她是好人呢!饶是如此,她还是对大伯娘再三照应,就算是好人也太过了些。如果母亲能认识到大伯娘的真面目,以后再不相信她,虽然有些晚,也比一味宽待人家强。”
陈宏叹道:“你真是个好孩子,对你母亲再孝顺不过了。可怜你这一番苦心。她未必能够领会。她兴许是苦受得多了,自嫁进章家就没快活过,因此总是习惯了自怨自艾,一遇到事情。总是先揽了三分不是在身上,我见了她这样,心里难受得紧,却不好对她多加责怪。这些年让她受了这许多苦,说来也是我们这些娘家人无能之故。”
明鸾忙道:“五舅舅怎么这样说?章家这几年受苦受难,与母亲不相干,也与陈家不相干。都是大伯娘那边惹下来的,再有,就是建文帝冯家之流捣的鬼。相反,若不是陈家处处帮忙,我们家早死绝了,哪里还有今日?如果这样都算无能,天下也就没有能的人了!”
陈宏微微一笑,道:“方才我问你是否还执着于你母亲改嫁之事。就是因为看见她如今的模样,就生出一个想法来。你且好好想一想,你想你母亲改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只是因为生你父亲的气,所以要出口气,还是真心盼着你母亲好?”
明鸾睁大了眼:“当然是为了母亲好!父亲对我再糟,他人都死了,我还跟他较什么劲儿?!”
“那你想让你母亲改嫁,是盼着她能真正有个好归宿,不至于孤独终老了?但你要知道,你母亲当年生产时,身体受损,加上这几年劳苦。兴许不能再有子嗣了,即便改嫁了个好人家,也未必能安生度日。”
明鸾默了一默。她原想到江达生江千户对陈氏是一往情深的,如果能如愿以偿与她结为夫妻,未必会在乎这一点,但她马上又想到。江达生不曾娶过妻,生过子,身边唯一一个算是有名份的女人紫兰,听陈氏平日的口风与她本人说话行事的态度,多半是个幌子,有名无实的。如果陈氏不能生孩子,他就要绝后了,他本就是江家独子,会甘心接受这一点吗?就算他对陈氏再情深,三年五载就算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不会改变想法吗?如果他另外纳妾生子,那陈氏岂不是又要难受?也许还要再度被卷入后院的妻妾争斗中去。
换了别的男人,也是一样的结果,如果是嫁人做填房,做现成的后妈,又要担心那前妻的儿女对她不贴心,日后对她不孝,那还不如留在章家算了。
因此明鸾思索再三,却是越思越头痛,索性道:“如果真不能找个十分稳当的人让母亲改嫁,母亲又坚决不肯答应,那我也不会逼她。说到底,我就是担心她日后过得不好。我过不了几年就要出嫁了,她在章家是个没有名份的寡妇,就算祖父承认她,大房那边的态度却很难说,即使是与我们交好的二房,一旦二姐姐出了嫁,二伯父再续弦,娶回来的填房是什么品性,也说不准。母亲没有自己的儿子,只能靠着侄儿们奉养,如果照大伯父的建议,从族里过继个嗣子来,又要操心那嗣子的为人品性。就算样样都顺遂,母亲一个人留在章家,也难免寂寞。所以我才觉得,如果有个能真心接纳母亲,能让她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的人,那就一定要劝母亲嫁了。她还不满三十岁呢,人生还很长,我怎么忍心让她苦熬上大半辈子?可如果母亲改嫁后心里也不快活,那我又何必劝她?”
陈宏笑道:“正是这个理儿。所以你也不必十分固执地一定要劝她嫁给何人,只要她心里乐意,过得又快活,改嫁不改嫁,都是次要的。你能这么想,舅舅心里也高兴。”
明鸾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五舅舅,您方才说,您有个主意,是什么主意?是跟母亲有关的吗?说来听听。”
陈宏道:“我问过茂升元诸人,都说你母亲在岭南时尚好,虽与你父亲不睦,但每日里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精神也不错。不象如今这样,连门都懒得出了,虽有物议之故,到底出乎寻常。”
明鸾细细一想,果然如此:“她以前就算自怨自艾,也没这么严重。不过也许是因为大伯娘跟沈昭容做的事让她太伤心了。”
陈宏摇摇头:“你且细想,你从前过的日子是怎样的?如今过的日子又怎样?你虽从小儿是在这公侯府第里长大,但足有四五年在乡下放养,哪里有什么忌讳?说的话,做的事,连一样年纪的男孩儿都比不上你,你外祖父知道了。还再三可惜你不是个小子呢。如今又怎样?我瞧你方才行动做派,还有说话行事,虽比不得那些从小儿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却也差不了多少了。”
明鸾听了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变了很多。但母亲每天督促着我,祖父也劝我多学学礼仪规矩,我有什么法子?这里跟德庆不同,我说话略大声些,底下的丫头婆子都要大惊小怪起来,要是给大姐姐听到了,她还要说我半天呢。我哪里耐烦天天听她们教训?加上满孝后我就……”顿了顿。手中搅起了手帕“心里再不愿意,我至少在明面上做出个样子来,免得人家挑剔我……”
“就是这个了。”陈宏道“你一个孩子,小小年纪,尚且觉得束缚,你母亲难道就不会?只是她从小儿就学过这些。早就烂熟了的,因此反而督促你。但这样的日子不闷得慌么?她从前未出阁时,跟姐妹们在一处。也时常出门玩耍,或是走亲访友,或是游山玩水,嫁到京城侯府后,就被关得憋闷,心情更不好了。后来到了德庆,虽日子清苦,却又能常出门走动的,因此还有地方可以舒缓身心。如今再回到这深宅大院里来,又守着孝。连二门都不能出了,心里又怎会好受?再加上,这样的高门大户中,见到的人,无论是家里的还是外头的,说话行事都有自己的章程。谁会真心为你母亲着想?”
明鸾猛地想起元凤提的那件事来,她建议章寂出面,求族长通融,将陈氏重新列回章家族谱,叫陈氏做个名正言顺的章家寡妇,说日后就算是要过继嗣子也方便些。这个建议其实明鸾并不陌生,因为常家二表婶邹氏就曾在信里劝过陈氏,陈氏也颇有几分心动,若不是外头流言渐渐厉害了,她没了心情,只怕早就向章寂开口了。明鸾却又有几分不乐意,毕竟陈氏以和离之身再嫁,要方便得多,若是真做了章家寡媳,就算章寂不说什么,族里也会拦着不许她改嫁的。
元凤与邹氏的提议,虽然都是为了陈氏好,但均是从陈氏要为章敞守一辈子寡的前提出发,从没想过她还能改嫁。这是观念的问题,也不能说她们不对。不提别人,就连章寂,也未必乐意看着儿媳改嫁他人吧?
明鸾纠结地看着陈宏,抿了抿嘴:“我有些明白五舅舅的意思了……”
陈宏微微笑了笑:“哪怕是家里人都为你母亲着想呢,外头总少不了爱挑刺的人。比如这回的流言,其实有许多都是有心人杜撰的,又已事过境迁,就算是你母亲想要辩解,别人也未必会信。难不成为了这个,她就不过日子了不成?可如今你们守着孝还好,日后出了孝,你又嫁了人,她难免有走亲访友的时候,谁能担保她不会遇上个好事之人呢?”
明鸾迷惑地问:“舅舅您究意想说什么?”
陈宏道:“我想说的倒也简单,你只瞧你们侯府这情形,就该知道,你母亲再留在这里,是不可能真过上清静日子的。”
明鸾吃了一惊:“哪有这么夸张?等这阵风波过去了就好,要是担心城里人多嘴杂,大不了我陪母亲到庄子上住些天。如果有人来招惹我们,我就骂回去又怎样?!我如今也不必为名声什么的战战兢兢行事了。”
陈宏笑了:“有一个人说嘴,你就带你母亲避一回,那等你回来了,又有个人说嘴,你还要再避出去不成?再说,你母女俩走了,丢下这府里老的老,小的小,心里过意得去?若是不陪着你母亲避居庄子,你母亲又难免寂寞。我说句难听的话,她只要看见你们家里的情形,就放不下你们了,这改嫁之说,别说两三年,就算是二三十年,她也不会同意的!”
明鸾想想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真是这样。现在她还能帮着管一管家,可等她出嫁了,两个弟弟又未长成,祖父年纪又越发老迈了,陈氏那样的性格,能丢下他们改嫁吗?这几年里,他们这几个长年同甘共苦的家人,情份原比旁人深厚些。
明鸾苦着脸看陈宏,陈宏便叹道:“我这主意,你未必会喜欢,因此我也就是一说,你若不肯,只当我不曾提起。”
“舅舅请说。”
“如果……”陈宏顿了顿“如果你母亲能回吉庆老家住些日子就好了。正巧,部里有个外放的机会,京官始终不大适合我,我正盘算着要谋了这个缺,若是顺利,还能顺便回老家一趟,正好送了你母亲回去。”
明鸾吃了一惊,但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冷静地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也有些道理。
陈宏道:“一来,你外祖父母久不见你母亲,想念得紧,若让她回娘家住这一两年,也是尽孝道的意思,你母亲不会反对;二来,京中流言厉害,即便你们断了源头,话已经传开,怎堵得住人家的嘴?你母亲在京中,人家就会时时想着,说着,那就更没完没了了。不瞒你说,我方才告诉你母亲的话,多是劝慰的,部里并非没有流言,只是我不想她知道罢了。”
明鸾皱眉:“这么厉害吗?后宅的婆娘嚼舌头就算了,那些做官的男人怎么也这样嘴碎?!”
陈宏苦笑:“你道男人就不嘴碎了?我告诉你,官场上的男人才更嘴碎呢,而且啐得更可怕些,流言杀人,可不是靠后宅几个女子就能做到的。再说,你那门婚事极好,难免有人眼红,越发助长了流言了。你能拦下一个沈昭容,难道还能挡得住那么多人?”
明鸾恨恨地呸了一句,又换了可怜兮兮的表情:“舅舅的话有道理,我也想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的,只是祖父身边离不得人。母亲若能回娘家住上些时日,自然是好事,只是我有些舍不得她。”
陈宏便笑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只要是对你母亲有好处的事,想必你再舍不得,也知道怎么选择吧?”
明鸾想了想:“如果母亲乐意,我自然没说的。其实,家里的事我已经可以料理了,反而母亲一直在房里闷着,迟早会闷出病来。她这是心病,兴许回了娘家,跟家人团聚了,有外祖父母劝她,她会改了主意也说不定。”她望向陈宏,诚恳地道:“我会找机会去看望母亲的,如果母亲真的改了主意,愿意嫁人,也不必回来,只要捎个信给我就好,她就直接在吉庆嫁了吧,还请外祖父、外祖母与舅舅们多多为她筹谋。”
陈宏笑着点头。舅甥俩达成了共识,又折好了一大枝盛开的红梅huā,欢欢喜喜地相扶着往回走了。他们离去后,梅林里转出一个人影来,却是章寂。
他拄着拐仗,望着陈宏与明鸾二人的背影远离,转头望望四周盛开的梅huā,长叹一声:“难不成我真错了么……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说完,良久没有回音,他只有转身往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亭子方向走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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