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丽君懒懒地靠在绣墩上,有些无精打采地。她头上只梳了个简单的双鬟发式,几朵半寸大小的宝石珠花点缀其中,若隐若现,身上穿着海棠红刻丝缎面一斗珠的袄儿,宝蓝百褶织金襕裙,腰系金累丝嵌宝香囊,娇艳中带着端庄,华贵之余又不失清爽,妆容淡淡,将她的美貌衬托得恰到好处。
然而,她却似乎始终打不起精神来。
她从马车一侧的小柜中取出一封信,再次打开来扫视一遍,便随手丢开了。
那是好友顾文慧派人连夜送给她的信,是向她求救来的。信中并未说明顾家人不许其往赴路王府茶会的原因,但文慧毕竟是她多年的好友,她总不能不管不顾,只好过来一趟了。去个茶会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顾家的做法真奇怪。也许……是文慧做了什么事惹恼了家中长辈,他们才会下令禁足的?
罢了,以顾家太太宠女儿的劲儿,事后让文慧陪几日小心,事情自然就过去了。今日的茶会,她一个人待着也是无聊,若有人听到风声,说她的闲话,岂不叫人气死?!有文慧陪着,至少有个伴。
想到导致她心情不佳的缘故,郑丽君的脸色又再沉下来,眼睛瞥向一旁正在燃烧的香炉,却是三皇子前年所赠的。这么多年了,她一直相信自己与三皇子是注定的夫妻,为此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昨日宫里贵妃娘娘命人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顾家的人怎的这么慢?!
就在郑丽君开始不耐烦时,她总算听到了脚步声。
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还有婆子在惊呼:“六小姐!您不能出去啊!”“六小姐!六小姐!”“快禀报老太太和太太!”一片吵杂。郑丽君不由得大奇,命人掀开了车帘:“是不是文慧来了?”
红影闪过,文慧一脸惊喜地扑到车前,含泪道:“丽君!丽君!你可算来了!你救了我了!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的情份的!”
郑丽君听得好笑:“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瞥见文慧身上穿的是大红绣梅花的银鼠袄儿,水红马面裙,头上戴的也是用红玛瑙与珍珠串成的梅花簪子,神色便微微一沉。
自己穿的是海棠红,若叫文慧穿大红去,谁是主,谁是副?!这岂不是乱了套了?若哪个有心人知道了宫里的意思,越发要笑话她了!
文慧没留意到丽君的神情,只是喜极而泣,有好友的担保,她今儿总算能顺利出门了!只是……光出门是不够的,她还要请好友再帮自己一个忙呢!只要今日事成,她往后便再不用担心家中长辈会逼迫自己嫁给柳东宁了!想到这里,她看向丽君的眼神便透露出迫切来。
丽君察觉到她的迫切,不由得心中疑惑,便问:“你到底闯了什么祸?你家里居然不许你出门了?可是又说错了什么话?赔个不是,不就完了吗?”
文慧眼眶一红:“哪有这么简单?!你不知道,我祖母,还有我爹我娘,都逼我嫁人呢!连我身边的丫头都不肯帮我,我好容易才找到人替我送信给你。如今我在家中,是孤立无援,谁都无法依靠,我只能求你帮忙了!”
丽君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种事?!他们要逼你嫁给谁?”她记得文慧的婚事虽未定下,双方却早已心照不宣了。
“还有谁?”文慧撇撇嘴,“就是柳东宁!”
丽君更奇:“他怎么了?你们的婚事不是早就说好了么?先前你们好得蜜里调油,他对你是千依百顺,只差没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你了。你有什么不愿意的?!”柳东宁无论家世、相貌、才学、人品、性情,都无一不佳,又与文慧青梅竹马,会拖到今日还未娶文慧过门,已是件奇事,但柳东宁对文慧钟情不变,文慧为何不肯嫁他?
忽然,她心中生出一丝警惕。眼下正是太后给皇子王孙选妻的时候,文慧……该不会也是生出了攀龙附凤的心思吧?!
文慧一想到这个,便觉得委屈:“别提了,我以前真真是瞎了眼!只当他是个好的,没想到他遇到正事时,全不管用!除了哭,就只知道说瞎话!什么都干不了,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他还陷害过小七呢!我才不要嫁给这样的人!”
丽君对柳东宁的印象是个文雅君子,翩翩秀才,没想到实情是这般。不过文慧的婚事与她无关,她只随口应了句“是么”,便不多劝了,只是道:“你这样不是办法,真想避开这门亲事,就该好好跟家里长辈说。你不是说他陷害过小七么?你家里人就不介意?无论如何,正事要紧,这当口,你去茶会做什么?叫了我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不过是你的闺中好友,却不是你的长辈,你的婚姻大事,我哪里能插得进手去?”
“可以的!可以的!”文慧连忙道,“我正要求你呢!”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豁出去了,“你帮我在贵妃娘娘面前说句好话吧!只要贵妃娘娘肯开金口,有什么事办不成呢?!你就当看在咱们从小儿一块长大的份上,看在我们多年交好的情份上,帮我一把,赐我一段好姻缘吧!”
丽君一怔,神色淡淡:“是什么好姻缘,要求到贵妃娘娘跟前?莫非你也看中了哪位天家贵胄?”
文慧察觉到有几分不对,蓦然心惊,忙道:“谁还能贵得过你家那位?我是不敢高攀的,只是……”她有些扭捏,“咱们这样要好,若往后也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做一对……好妯娌,岂不是佳话?”
丽君一怔,心中飞快地回忆起几位皇子的年纪与妻妾的情形,嘴角露出了笑意:“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放心,若是这个,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那几个夺嫡不成的皇子,已不成气候,却还要防着他们卷土重来,若能给他们指一位可靠的妻室,就更保险了。她笑问:“你既然有了这个主意,可见是已经看中某个人了,快告诉我!是哪个?四皇子?六皇子?”这两位容貌还过得去,至于二皇子郑王,早已娶妻生子了,自然不在侯选之列。
文慧脸有些发红,心里却是喜滋滋的,为了报答好友的情谊,她决定先透露一点口风:“路上再说,我先告诉你一件事。”她凑近了丽君,压低了声音,“你不是正为那个杜渊如烦心么?我有法子,叫她做不成太子妃!”
丽君一听,忙抓住她的手腕:“你说什么?!”
“哎呀,你抓疼我了!”文慧吃痛,“你快放手!”
丽君忙松开手,赔笑道:“对不住,我一时心急了。你……你给我好好说说,到底是什么法子?”
文慧轻抚腕间,心头一阵委屈,但她决定原谅丽君,毕竟正事要紧,她还有求于对方呢:“说来也不难,今儿路王府茶会,她一定会去的。咱们想个法子,买通王府的丫头,叫她当着众人的面出个丑,看她还有没有脸面再摆国母架子!”
丽君一听是这样轻描淡写的法子,差点儿就要翻脸了,只是近来她修习宫中规矩,学了些养气功夫,才忍了下来:“这算什么?不痛不痒的。”
文慧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她既要做太子妃,自然就该端庄贤淑,仪态万千,一点儿失态之处都不能有。若是仪态有了不足之处,就被人比下去了。你再表现得好些,太后、皇后就会觉得你比她强,再有贵妃娘娘从旁说项,何愁大事不成?”
丽君心中暗叹,若是早两日,此计或许真能奏效,可惜如今已……
她心中忽地一动,嘴角露出笑意,看向文慧的目光里便带了惊喜:“你说得对……咱们就让她当着众人的面出个丑……”
侍郎府的大门跑了几个人出来,其中一个是顾家的管家,他在车前谨慎地道:“六小姐,老太太让你进去,说有话要嘱咐你。”
文慧手上一抖,正要回绝,丽君却道:“你去吧,顺道把衣裳换一换。有我在这里,你家里人不会拦你的。”
“衣裳?”文慧愕然,但随即留意到丽君身上的衣裙,心里就明白了,却难免有些委屈,“这是我特地为茶会新做的,因路王府赏的是红梅,我还叫人在衣服上绣了梅花呢。”
“所以才要你换呀!”丽君笑道,“赏的既是红梅,你穿大红,已是撞了色,再绣上梅花,是叫人赏梅呢,还是赏你?快去!”
文慧不情不愿地,只是记得自己还有求于丽君,况且只要对方愿意为自己在贵妃娘娘面前说项,就算穿的衣裳不起眼,就算朱景诚没法在人群中留意到自己,也不要紧了。
她乖乖回了府中,只是害怕祖母斥责,便先回房换了衣裳。这回新做的衣裳有很多,她想着要避免与丽君的衣裳撞色,便换上了湖色缎面一斗珠的羊皮袄儿,杏色绣花马面裙,头上也戴了新打的蝶恋花珠冠,再清新不过了,绝不会夺了丽君的风采!
出得院门,她却是没法再往前走了。于老夫人带着蒋氏,就站在门前的空地上等她。
文慧咬咬唇,端正一礼:“祖母,母亲,文慧不孝……”
话未说完,就被于老夫人打断了:“这些废话不必多说了!我问你,你可是铁了心要逆我们的意了?!”蒋氏听得脸色一白,落下泪来:“慧儿呀,你怎能这般糊涂?!东宁有什么不好呢?知根知底,你姑姑又疼你,你就不能听母亲一句么?!”
文慧扁扁嘴:“那母亲为何又不能听女儿一句呢?!明明……您答应过的……”想到周围没有一个亲人肯支持自己,她便说不出的伤心,“您就让我去吧!是好是坏,我都自己担着!不会叫你们操心的!”
于老夫人冷冷一笑:“若果真如此就好了!”她盯着孙女儿,“我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去茶会,便去好了。只是不管在茶会上,你能否心想事成,但凡有一点出格之处,你就不必回来了!就当顾家的六小姐,在茶会之后便急病而死!活下来的,不再是顾家的女儿!”
文慧惊愕:“祖母!”
蒋氏也慌了:“婆婆,慧儿只是年纪小不懂事,媳妇会好好教她……”
“你还教得少么?!”于老夫人冷哼,“慌什么?我只说若她在茶会上的言行有出格之处,才不认她罢了。只要她规规矩矩的,又有什么好怕的?!”
蒋氏这才冷静了些,看向女儿,眼里都溢满了泪水:“好慧儿,你祖母是认真的,你可别犯糊涂……”
文慧想起郑丽君的许诺,觉得底气很足,便勉强笑道:“我不会乱来的。我好歹……在京中也向有美名,怎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丢自己的脸?”
“你若真这么想,倒是我们顾家的造化了。”于老夫人仍旧十分冷淡,“只是你要牢记,你先是顾家的女儿,才能有今日的体面,若没了顾家,你什么都不是!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仗着长辈们疼你,便任性妄为!”
文慧心头一阵委屈,嘴上应了“是”,心里却道:等我成了东平王世子妃,你们就知道今日说的话有多离谱了!
文怡站在前院,手脚冰凉,忍不住低头呵了呵手。蒋瑶走过来道:“远远地瞧见人影,大概是要预备过来了。你冷么?能不能受得住?”
文怡点点头,又道:“五姐姐与十妹妹已经上了车了,车里生了炉子,要暖和些,你也上去吧?”
蒋瑶摇摇头:“原本就说好了两人坐一辆车,我挤上去了,你也上不了,若叫姑妈瞧见了,难免又要说我娇气,连一点儿冷风都受不住,倒不如继续在这里等。”她往后头看了看,“这家的下人真真是势利眼!见是我们两个,就拖拖拉拉的,半天也没将车赶出来!”
文怡安抚了她几句,想起出人意料前来的郑丽君,便问她:“你的奶娘……昨儿可在?”
蒋瑶冷笑:“昨儿说是家里传信过来,小孙子生病了,问我讨了假,连夜出去的。方才我已叫人回家找她,看她的小孙子是真病还是假病!”
文怡皱了皱眉:“若是假的,定是六姐姐让她传了信出去。今儿的茶会……咱们要仔细些,把人看紧了,可别让她做出什么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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