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复眯了眯眼,盯着妻子不说话。
柳顾氏见状,还以为他忘了,便低声提醒:“就是上个月底的时候,太子派了东宫的一位嬷嬷过来,问起我们家上巳节要不要参加姚家的游园会……老爷那时候说家里要忙着给宁哥儿办喜事,不去了,那位嬷嬷便向我们问起了素姐儿许了人没有……”
柳复记起来了,却还是盯着妻子,不说话。
柳顾氏拿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急了:“老爷,这不是明摆着的么?素姐儿看来是有大造化的……”
话未说完,柳复便打断了她:“这跟你去东行家又有何关系?!”
柳顾氏缩了缩脖子:“自打那回来了人……便没了下文了……我也是心里着急……听说皇后娘娘正打听姚氏族中有什么合适的女孩儿呢,想必是……正好过几日就是姚国丈的大寿,他素来爱汝窑的瓶子,吴道子的画……东行那儿正好有几件……”
柳复冷笑了一下,没再听下去,只是转身再次去向卢老夫人赔罪,请她原谅自己夫人的无礼之举。
卢老夫人虽板着脸,见柳复如此行事,倒也不好继续强硬下去了,便看了文怡一眼。文怡还记得今日来尚书府的最大目的,是为了把舒管家救回去,还要讨回柳东行的那几件古董,至于驳斥三姑母、将事情闹到公众跟前的想法,眼下当着柳姑父的笑脸,也只能暂时按下了,便低低地提醒祖母道:“舒管家如今还不知道怎样了呢。”
卢老夫人转脸去看柳复,柳复忙笑道:“这个容易。”便命人把舒管家放了,传到花厅里来。柳顾氏目瞪口呆,忙上前阻止:“老爷,那个贱奴没规没矩地冒犯了我,若不教训教训他,如何能服众?!你怎能就这样放了他呢?!”
柳复冷冷地瞥她一眼:“他怎么冒犯你了?等东行从京南大营里回来,你把事情跟他一说,他但凡是个懂礼的,自会把人送到你手上!岂不强似这般硬捆了回来?名不正言不顺……那是已经分家出去的侄儿,你当还是从前么?即便那是原本尚书府用过的家生子儿,如今也不是咱们家的下人了!你管得过来么?!本来是有理的事,都要变成没理了,你是嫌我名声太好了,非要叫人得了机会钻了空子,往我名声上抹点黑才高兴了,是吧?!”
柳顾氏气得瞪大了眼,却又不敢反驳,半是委屈,半是恼怒的模样,十分纠结。柳复没空理会她,待下人把舒管家送上来了,见人虽有些狼狈,脸上还有几处青肿,衣服也沾了不少灰尘,但总的说来,没缺胳膊少腿,还能走路,就是没有大碍。他暗暗松了口气,便笑着说:“夫人近日事多,脾气不好,一时恼了,也没个轻重,只是你好歹也要有个分寸,不可忘了主仆之别才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顶撞夫人呢?”
那舒管家抿着嘴,一张圆脸板得死紧,束手立在地下,只是不说话,显然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柳复脸上僵了一僵,笑容便淡了:“也罢,你是东行的人,我做叔叔的,也没空替他管教下人,等他回来了,自会处置你。”说罢便转向卢老夫人,笑问:“六婶娘,您看……您是这就把人带回去呢?还是我另派人将他送回去?”倒不是他多事,如果这舒从安离了尚书府的大门后,又出了什么事,谁知道别人会怎么说?他那夫人是个不省事的,他这头把人放了,她那头说不定就能派人去寻晦气,倒不如早早将自家的责任脱开,也省得麻烦。
卢老夫人淡淡地道:“不劳柳姑爷费心了,就让他随我们走吧。”文怡迅速低头再提醒一句:“祖母,还有几件古董……”卢老夫人抬眼看向柳复。
柳复脸色沉了沉,却还维持着脸上的笑:“九丫头倒是个爱操心的,人都放了,几样死物,难道我还能扣下来不成?”
文怡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恭敬一礼:“是侄女儿多事了,三姑父为人正派,又是一朝尚书,又怎会学那小家子的做派?还请三姑父别见怪。”
柳复打了个哈哈,转头便命人去把那几家古董拿匣子仔细装好了,再用马车送回羊肝儿胡同去。柳顾氏这回是真的目瞪口呆了,急得暗暗跺脚,几次悄悄扯丈夫的袖子,柳复只是不理会。舒从安却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卢老夫人与文怡,暗暗行了拱手礼,听得尚书府的人说东西都装好了,便忙退下去验看了。柳复见状,面色更难看了些。
卢老夫人听得舒从安报上来,说东西都验过了,也都放置好了,也没空再理会柳复夫妻,只对柳顾氏说了几句教训的话,便带着孙女与侄孙告辞了。文良临走前看了柳顾氏一眼,见她不但没有送他们出二门的打算,反而视若无睹地只顾着拉柳复说话,面色暗暗一沉,继而冷笑一声,便跟着卢老夫人身后扬长而去。
文怡一行人上了马车,离了尚书府,没走多远,便停了下来。卢老夫人叫了舒从安过来,道:“你亲自押着车回去,必要细细点算清楚,叫他们仔细搬运,别损坏了东西。过后的事情,就看你们如何处置了。我到底是外姓人,不能事事替你们做主,归根到底,还是要你们大爷来主事才是正经。”
舒从安忙恭敬道:“今儿多亏了老太太出手,才保住了主人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小的替大爷谢过老太太。家里已经派人去营里送信了,等大爷回来,必要到府上致谢的。”
卢老夫人叹了口气:“我也不图他这一声谢,早晚是一家人。他在营里也不容易,再过几天,还要上战场。家里的事,还是早做打算的好。我帮得了一次,帮不了一辈子。回去了,看你们大爷有没有可靠的至交亲朋,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托付过去,也省得日日胆战心惊了,我瞧那边府里,不象是会轻易放手的。只是你们别找我,今儿我多说了几句话,你们二夫人便有闲话说,我年纪大了,不在乎这些个,却还要为孩子们着想呢。”
舒从安忙低下头去:“老太太这样说,小的就更没脸见大爷了。都是因为小的处事不周到,才会连累了老太太与九小姐。”
文怡笑道:“舒管家不必这样,此事说起来原是三姑母的错,我们也不过是讲理罢了。只是舒管家似乎吃了些苦头,不知伤得可要紧?趁早儿请了大夫来瞧才好。”
舒从安笑说:“多谢九小姐想着,小的皮粗肉厚,摔打几下,也不算什么。”
卢老夫人点点头,便叫文良过来:“良哥儿多辛苦些吧,他身上有伤,押车的又都是尚书府的人,你一路看着他们回去,再回家来。”文良也觉得尚书府的人信不过,立时应了,舒从安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两行人便就此分了手,各自回家去了。
走在路上,文怡还在为今天顺利讨回了柳东行的家人财物而暗暗庆幸,忽然察觉到卢老夫人在看自己,便问:“祖母有什么事么?”卢老夫人摇了摇头,闭上了双眼,却暗暗下了决心。
尚书府内,柳顾氏见客人都走了,再也忍不住地冲到柳复跟前,大声道:“老爷!您这是做什么?!您就算要把人放走,我也不说什么了,可东西却不能还回去啊!”
柳复大喝一声:“够了!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柳顾氏畏惧地缩了缩脖子,却还是强自道:“我都是为了老爷着想!老爷却不明白我的苦心,还不顾我的脸面,把那刁奴放回去了!如今我还有什么脸面?只怕家里随便一个下人,就能踩到我头上来了!”
柳复瞪着她,忽然觉得有些无力,倒在圈椅上,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一个穿着梅红妆花褙子的三十来岁的秀丽妇人站在花厅门外,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连环黑漆茶盘,盘里放着一个青花茶盅,怯怯地问:“老爷?妾给您熬了一盅参茶,您喝两口,压压火气吧?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夫人总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柳复神色放柔了:“进来吧。”柳顾氏却是柳眉倒竖,张口就骂:“你这贱人又来做什么?!可是嫌先前禁足的日子太短了,想要再试一试?!”
原来这女子便是白姨娘,原是柳复爱妾,见主母相骂,她立时便红了眼圈,小声说:“贱妾不敢。”然后把参茶放在柳复手边的小几上,便屈膝一礼:“老爷千万要保重身体。”便款款退下,一点儿都没有留恋的意思。
柳顾氏冷哼:“算她识相!”又嫌她多事,“来人啊!是谁放白姨娘到前头来的?都给我拖出去打上二十板子!看下次还有谁敢明知故犯!”
“行了行了!”柳复不耐烦地道,“你今日火气很足啊,骂完了亲戚长辈,又骂起自家人来了?我从部里一得了信,便立时赶了回来,一滴水都没喝呢,你不过问一声,也就罢了,白姨娘给我送了参茶来,原是为了我着想,你怎么也不能容?!瞧你如今这样儿!哪里还有点大家主母的体面?!别说外头人如何,连你娘家人都看不过去了!”
柳顾氏大感委屈:“老爷说什么呢?今日怎么就专盯着我不放了呢?我有哪里不好了?便是去东行家里讨要东西,不也还是为了老爷么?!”
柳复没好气地道:“通共也就一回,太子派来的嬷嬷问起了素姐儿的事,但过后便再没了下文,可见事情是不成了,你还在这里添什么乱啊?!太子妃才进宫多久?东宫又不是没有侧妃,太子未必就有那个意思!”
柳顾氏不服气地道:“谁说是太子要纳侧妃了?那位嬷嬷虽不肯明说,但我给了她不少好处,她总算露了点口风,原是太子要给康王世子选妻呢!那康王世子虽是个不中用的,到底也是近支宗室,将来便是做不了王爷,一个爵位总是跑不掉的。若是能看中我们素姐儿,也是素姐儿的造化。我做嫡母的,还知道要为孩子着想呢,老爷是亲爹,怎么就不放在心上呢?”
柳复冷笑:“康王世子?别说笑话了,他再不中用,也是宗室贵人,既是要娶正室,哪里找不到名门千金去?非要将就素姐一个庶女?”他心想,若柳素是白姨娘所出倒也罢了,偏偏是丫头出身的桂姨娘生的,别说宗室子弟,便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儿子,也未必肯将就呢!
柳顾氏道:“这有什么?素姐儿从小就是在我跟前长大的,把她记在我名下,不也一样是嫡出的了?老爷又是堂堂尚书,她比其他官宦人家的千金差在哪里?若这门亲事能成,咱们家有个宗室贵婿,也体面得紧。”横竖柳素一个庶女,不可能结下什么好亲事的,记在她名下也无所谓,康王世子不中用也无所谓,关键是这个名头够响亮!平日柳家说是国戚,其实隔了好几重,压根儿就使不上力,前些年皇后对柳复还有几分倚重,如今却几乎没动静了,再这样下去,等柳复任期满了,柳家的权势就要大打折扣的!
想到这里,她便放软了语气,劝道:“老爷,宫里好长时间没传我进去请安了,往日我说起这事儿,老爷总说不着急、不着急……我知道老爷是不愿别人说闲话,指老爷是靠裙带关系得势的。但与姚家这样疏远,也不是办法……遇事也没个帮手,将来要是再象先前那样,再出点什么事……”见柳复神色不善地盯着她,她干笑了几声,吞下几分心虚,讪讪地道:“康王世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他自小养在皇宫后中,咱们素姐儿要是嫁了过去,将来直接就能跟皇后娘娘搭上话了,用不着每次都要跟姚家打招呼……”
柳复冷哼一声,道:“我不管你是打了什么主意,只是别忘了,皇后跟太子……可不是亲骨肉!上头的贵人都容不得左右逢缘之人,你既是听了太子的话,想要将素姐儿许给康王世子,就不该再从姚家使心思!而且你即便有心送礼,也不该去找东行讨要,若他在家还罢了,他不在家,你硬是要抢,传出去了,别人会怎么说我?!你那六婶娘的话虽难听,却不是无的放矢。今日御史台恰好有人到礼部里来,若不是家里报信的人机灵,几乎就叫他们听去了,到时候我在朝上岂不是要颜面扫地?!我如今也在圣上跟前做了许多年的官了,用不着再靠旁门左道讨好后宫,往后不得我同意,不许你再自作主张!”接着顿了一顿,“你只要把宁哥儿的婚事办好就行了,别的事休要多管!若是再坏我的事,可别怪我不顾夫妻多年的情份,直接让你去礼佛抄经了!横竖媳妇马上就要进门,府里便是没了你,也不愁无人主事!”说罢一甩袖,便走了。
柳顾氏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脸色苍白地坐倒在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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