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蒙蒙亮了。柳东行一行退出王府众人聚集的大院子,来到后门附近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落中,路上一个人影都不见,显然都被那座大院子里发生的事吸引过去了。一名通政司的好手四处巡视一番,确认周围没有旁人,众人方才稍稍松了口气,在那小院里略作歇息,顺便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郑王府的人先行一步,不担拿住了朱嘉逸,威胁康王府诸人屈从,还将为首的王永泰杀死。如此一来,想要通过康王府中人阻挡荣安驻军的办法就行不通了,但如果要赶在郑王府与康王府的人面前拦下荣安驻军,倒不是无法可想。眼下郑王府的申屠刚将注意力都放在康王府旧人的财产上,从康王府曾经控制了康城半数以上商铺这一点来看,恐怕没有两个时辰,那些人是没法签完献资文书的。而郑王府的人要拿着这些文书去每个人家中收剿财物,至少也要花上好几日功夫。通政司有足够的时间去做手脚,就怕郑王府的人会先一步联系荣安驻军。
但柳东行仔细一想,又觉得郑王特地派了亲信前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捉拿朱嘉逸以胁迫康王府而已。由于青州通政司的失误,郑王察觉到了朝廷的动向,为了先下手为强,一定会提前起事,但这样一来,他原本所做好的准备就未必充足了。
与北方不同,东江中部沿岸青州、锦南、荣安、湖城等地区,惯常是有一茬冬麦的,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一茬冬麦便是当地人主要的粮食来源。前年与去年因为旱情关系,冬麦收成不佳,但今年的天气却还算不错,只要不再发生天灾,等到明天夏初,冬麦就有可能获得丰收了。
眼下京城里头,皇帝虽然病重,但拖着拖着,暂时还未到危急的时候,再拖几个月也是有可能的。郑王恐怕是打算等到明年皇帝死了以后,再起兵谋反。毕竟,他是皇帝亲子,若反的是皇帝,便失了大义名份,但如果反的是弟弟,只要有“合适”的理由,便有文章可作。因此若不是形势有变,皇帝一日未死,他就一日不会起事。如此一来,他未必会积攒下足够的军粮,加上去年有旱情,各地粮食本就不足,他也无力采买到太多粮食。
除了军粮以外,还有军马、军服、兵器、草料、弓矢……一句话,想要谋反,没有钱财是不行的。
柳东行曾经质疑过,郑王与东平王要谋反,为何要将康王府拉上?郑王有反意,而东平王又接近京城,对京中情况熟悉,这两家合作,是各取所需。可是康王府早就没有了真正的主人,参与谋逆的人当中,为首的居然是王府的一个管事,所谓的小王爷,不过是个不受宗室承认的私生子而已。若说康王府涉足谋逆,是为了夺回昔日的权势,那郑王府与东平王府会接受他们的参与,最大的原因应该就是钱了吧?
康城乃是仅次于归海的大港,乃是天下有名的商埠。康王府在此经营数十年,早已积下丰厚的财产,哪怕是王爵被撤,明面上的财物充了公,又有世子带走了一部分钱财进京,余下的家底仍然十分诱人。相比之下,康王府负责的所谓西线的战事,不过是鸡肋罢了。青州与康城之间仅仅相隔不到两天的水路,郑王完全不必非要依靠康王府的人去完善他的封锁线。
由此可见,申屠刚带这么多人前来,最大的目的应该是夺财,而非提前起事。他们是秘密潜入康城的,大概还没打算立刻通知荣安驻军前来。柳东行决定要利用这一点。
与几个通政司的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柳东行便让其中一人先行离去,回报胡金全,自己和其他人则留下来看情况。这时候,他才有了闲心去留意云妮的情形。
云妮自从进了这个院子后,便一直抱膝坐在台阶下,闷头哭泣,哭了这么久,大概是累了,只是时不时抽抽鼻子,眼睛又红又肿,目光中还带着几分惊恐。
柳东行走过去对她道:“秦姑娘,里面的情形,你方才也看到了。小王爷想必暂时不会有危险,令堂也被放出来了,只是这时候你不方便去找他们,不如暂时回家去等消息吧?等里头散了,令堂回到家,自然就能跟你会合了。那位王总管已死,日后想必也不会有人再阻止你待在小王爷身边了。”
云妮泪眼汪汪地抬头问:“那些人……是什么人啊?那么凶……他们把王总管杀了,那可是王总管!”
柳东行清了清嗓子:“说实话,那位王总管也太傲了些,对方拿着刀呢,又是那般恶狠狠的,他居然还跟人家对着干,人家要杀鸡儆猴,自然不会饶了他。”
云妮重新伏下头去,眼泪直掉:“好可怕……那么坏的人,真的不会杀了我娘和小王爷吗?王总管虽然不是好人,可当年我们才到京城的时候,处处碰壁,是他给我们安排了住处,又将弟弟的身世报上去的,不然我们就要在街头讨饭了……”
柳东行此时实在没有心思去安慰她,只得说:“这是别人造的孽,你也别想太多了,快回去吧,令堂很快就会回去了。”
云妮摇摇头:“娘糊涂了,她怎么能巴结那样可怕的人……还有小王爷,他不该听那些人的命令的……”
柳东行有些无语,开始不耐烦了:“快回去吧,天马上就要亮了,要是里头的人散了,看见你在这里,就不好说话了。”
“我不走。”云妮巴巴地抬头看他,“我在这里等。你们还要进去的吧?我要跟你们一起去,一样能见到我娘。如果她们发现了你们,我就说你们是我请来救娘的。”
柳东行猛地回头看她。云妮的表情非常平静:“你们不象是普通人。大小姐说过,大姑爷是做官的,可她没提过是什么官。既然她住在这里,那自然就是康城的官了,但我跟着小王爷见过所有康城的官,没一个是长您这样的。我知道王总管之前想要干什么事,我娘曾私下跟我说过,这是在造反。您是来抓他的吗?”
柳东行眯了眯眼:“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云妮面露疑惑,“如果你是来抓王总管他们的,大小姐当然不能给我通风报信啦。可她跟我说了好几回,让我去别的地方做工,那是想让我离开吧?大小姐是为了我好,只是我放不下娘和弟弟,辜负了她的好意。”她神色黯淡下来,“娘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如果她能答应就好了,我们悄悄带着小王爷,离了这里,不管去哪儿都行。将来王总管造反的时候,官府来抓他,我们就不会有事了。”
柳东行移开了视线,觉得自己对秦云妮似乎有些误判,但无论如何,能有这样的结果,也算不错了。云妮明白了形势,又不会埋怨文怡,希望接下来她能够帮上通政司的忙吧。柳东行开始考虑,云妮回到母亲与朱嘉逸身边后,继续为他提供消息的可能性有多大。
内院的方向传来一阵一阵的喧哗声,当中还夹杂着哭叫。柳东行立刻警惕起来,一名通政司人员跃出院外,不一会儿便回来报说:“应该是里头散了,我看到郑王府的人朝侧门方向走。他们带着朱嘉逸。”
云妮忙问:“那我娘呢?”那人摇摇头:“没看见。”云妮有些慌了,看向柳东行,柳东行道:“秦姑娘,你留在这里别动,我们去探一探。”说罢领了其余三人向外掠去,转眼就不见了人。
云妮追不上,急得直跺脚,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身便跑了,不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僻静的夹道,那里的墙头有个小缺口。她提了裙子,利落地翻墙出去,弯着腰,沿着外头的小路向侧门方向移动,不一会儿便看到两辆马车与数十匹马停在门外,有七八个人持刀在那里警戒。
侧门之内一片吵杂。申屠刚带着两人押送朱嘉逸出来,回头皮笑肉不笑地对后者道:“小王爷,叫你受惊了,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大路上有了挡路的石头,就该把它踢走,您说是不是?”
朱嘉逸怔怔地看着他,满面惊恐,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申屠刚也没理会,只是拍了拍手,便有人掀开一辆马车的车帘,露出里头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来,俨然便是祝绣云,同样是一脸的惊惶。朱嘉逸顿时瞪大了眼。申屠刚冲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瞧,我们还是很懂得体恤贵人的,特地给小王爷寻了个伴儿,往后您身边就有人侍候了,多好啊,红袖添香,真是难得的艳福。”边说边用轻蔑的目光扫视他。
朱嘉逸没听懂,只是惊喜地冲上去:“绣云!原来你没事!太好了!”眼泪马上就掉下来了。他刚才受了大惊吓,总算遇上了一个熟人,这让他安心许多。
祝绣云早已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申屠刚也没理会,直接揪着朱嘉逸的衣裳后领丢上了车,便命众人将刚刚从王府里搜刮到的几箱可用的财物搬上另一辆马车,然后带着几个康王府的人,骑马离开了。不一会儿,暗处又有两骑追了上去。
云妮这时候方才走了出来,忽然间有些心慌,忙朝侧门里头跑,迎面便遇上了邻居家的大婶,忙扑上去追问:“婶娘,我娘呢?您可看见我娘了?!”
那妇人吓了一跳,见是云妮,眼圈一红,但马上又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半晌才道:“你娘还在里头呢,那个恶人要带小王爷走,你娘硬是要跟上去,被那人踢了一脚,晕过去了,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云妮吓了一跳,忙朝内院跑去,却没留意到那位婶娘的神情有些异样。她到了那个大院子里,人已经全散了,前方有个人倒在地上,远远看着象是秦寡妇,她连忙跑过去,将那人的身体翻过来一看,眼前顿时一黑。
秦寡妇被打得面目全非,全身多处骨折,衣服上全是脚印与尘土,已经断了气。而在她尸体的周围,掉落着好几只鞋子。云妮分明认得,那都是康王府中人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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