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牙签移泰山

  皇帝要在上林苑点兵,这座已经开禁两年的皇家园林再一次被大军封闭。

  云家的秋粮长势很好,糜子,谷子,地埂上豆子葱茏一片,就等着被秋风一吹,就可以收获了。

  在这个将要丰收的季节里,张汤也要接受一场属于他的收获,一场关于刑狱的收获。

  每年秋决对于长安人来说都是一场视觉盛宴,露出毛茸茸肚皮的肥壮刽子手,黑乎乎的却有一道白色锋刃的大砍刀,已经软的不能走路被人提上刑场的人犯,如果有几个自己能走上刑场的人犯就会引来轰天的叫好声。

  如果中间能有几个犯了重罪,却罪不至死的,就能看到期盼已久的肉刑……

  这样的场面云琅自然是不去看的,这种从肉体上彻底毁灭人的形式,他不是很喜欢。

  但是,对于云氏这一群口袋里有钱,又有闲暇时光的妇人们,每年这个时候的长安,对她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在秋决之后,大汉王朝最浩大的货物售卖活动就会开始,而且要延续整整六天。

  在这六天里,长安城金吾不禁,只要缴纳两个钱就能正大光明的走进去,见识一下大汉帝国的商业繁华。

  事实证明,一个人只有在有了钱之后才会有购买商品的欲望,只有在能预期自己能挣到更多钱之后,才会疯狂的花钱。

  云琅瞅着一车一车的妇人带着孩子在一两个护卫的保护下离开了云家。

  瞅着欢欢喜喜去城里闲逛的妇人们,云琅自然是不羡慕的,如果有可能,他很想睡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苏稚非常的羡慕,依旧穿着自己的前面有一个大口袋的麻布衣衫,将手揣在口袋里目送妇人们离去,神情黯淡。

  云琅都进出两次院子了,发现苏稚还是那副样子且遗憾的看着不远处的古道。

  “想去就去啊,刘婆她们还没走,跟她们一起去,好好的玩两天再回来。”

  苏稚忧郁的摇摇头道:“今天要制作药膏。”

  云琅笑道:“我这两天没什么事情,不如我来帮你好不好?”

  苏稚看着云琅想了一下继续摇头道:“不成,留下师姐一个人很危险。”

  云琅看见了忙碌不停的宋乔,这姑娘从来到云家之后,就一直忙着制作各种药丸,药膏,药粉,很少看见她有闲暇的时候。

  “你跟你师姐都能去啊,剩下的交给我跟药婆婆两个做就成了。”

  “真的?”忧郁的苏稚一跳三尺高,殷勤的拉着云琅的袖子问道。

  “自然是真的,我还有很多药理方面的事情想跟药婆婆请教,尤其是三七该如何运用,一定要弄清楚,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是我的一个大缺陷。”

  “那你就问吧,药婆婆人很好,一定会告诉你的,我要跟师姐去城里。

  师姐,师姐,我们去长安耍子……”

  很明显,宋乔也是一个从山里出来的姑娘,听到苏稚嘀嘀咕咕的说完事情经过之后,就难得的给了云琅一个笑脸,拉着苏稚的手就回房间换衣服,拿钱……

  女人喜欢逛街看热闹这似乎是一种遗传,最早出现这种状况的时候不可考,反正,苏稚跟宋乔已经有了这种遗传。

  刘婆的大马车是四轮的,这是云氏木匠作坊出产的一种面对普通富贵人家销售的新品,刘婆也是云家人,自然就以最低的价格拿到了这辆别人要等好久的新式马车。

  宋乔钻进了马车,跟刘婆以及刘婆的闺女待在马车里面,至于苏稚,则勇猛的坐在马车前面,靠着一个把年迈的独臂老兵,一起赶马车。

  刘婆去长安不仅仅是要去看热闹,她去长安的主要目的就是想看看长安丝绸的价格,最后跟云氏出产的丝绸做一个简单的比较,然后看看不足之处在哪里,最后想办法改进。

  同时,云氏按照张汤的要求交付给中军府的五十匹加厚丝绸也要一同带去,经过中军府的检验之后,再看看能不能把丝绸内衣普及到将校一级。

  家将首领刘二一般不会离开云家,所以陪伴刘婆一起出发的是家将刘奎跟张丰。

  虽然从上林苑到阳陵邑,再到长安城这一路上基本上已经没有剪径的蟊贼了,云琅依旧不放心,他就差点被蟊贼毁掉,所以该有的警惕之心绝不会少。

  刘婆离开云氏之后,往日人满为患的云氏立刻就变得空荡荡的。

  刘二跟一个瘸腿家将关上大门,就提着酒葫芦跟一些卤肉去了院墙上的小箭楼,一边喝酒,一边吃肉这样的小日子,他们过一辈子都不厌烦。

  云琅摇着头往回走,既然来到了云氏,不管是谁,云琅都希望他能过的快活些。

  该死的世界已经太残酷了,如果连云家这样一个可以让那个人喘口气的地方都没有,那就太惨了。

  药婆婆的脸没办法看,不是因为苍老,如果是仅仅是苍老,云琅看过比她还要苍老的面孔。

  主要是她的脸上布满了蓝靛构成的图案,加上皮肤黝黑,眼珠淡黄,最后配上低沉嘶哑的嗓音,如果不是熟人,没人愿意靠近她,至少,云家的孩子们被药婆婆骇人的外貌吓哭的不只是一个两个。

  药婆婆枯瘦的两只手臂上也有蓝靛刺出来的图案,云琅仔细看了一遍,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图案。

  “这是太一纹,乃是先楚之天帝的万千化身之一,太一主风雨、水旱、兵革、饥疫、灾害。

  祭祠太一,可以招致神仙。拜祭时,信众以歌舞娱神。”

  云琅点头道:“如此说来,婆婆也是一位大巫?小子听说这些法纹并不是可以随意就能刻在身上的。”

  药婆婆坐了下来,看着云琅用铡刀切药,低声道:“巫,医不分家,你西北理工既然深通医道,为何不知巫术?”

  云琅苦笑道:“家师尝言,西北理工的医术是以尸体为基础研究出来的一门学问,虽说有见效快,能治本的好处,却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活人与死人的区别实在是太大了,所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在所难免。

  加之,我西北理工只对天地敬仰,却对天地间的神灵缺少敬意,认为天地间的那些神灵,不过是人类没有发现的神奇罢了,所以,摒弃了那些不能直接作用在病体上的手段,只用人类能够理解,能够看见的手段治病。”

  药婆婆摇摇头道:“我以前在大巴山的时候,认为只要是病症,没有神灵治不好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十年之后,我见过太多善良的人死于残酷的病魔,却束手无力,问过大巫,大巫却告诉我是那些得罪了神灵,所以才会遭此罹难。

  从那一刻起,我忽然发现神灵是任性的,所以我就想依靠不任性的草药来治疗疾病,然而,随着我对病症的认知逐渐深入,却变得越来越茫然……”

  药婆婆把云琅的话当做山门之间的学术交流来应对,所以回答的非常诚恳,回答的深度与云琅透露西北理工的医理差不多一样多。

  云琅站直了身子瞅着药婆婆道:“家师最终还是把大汉医术归类为尽人事听天命的一种手段。

  所谓药医不死病就是这个道理。”

  药婆婆露出一嘴的黑牙笑道:“听你师傅这样说,岂不是说我们这些以治病救人为生的人都是一些骗子?”

  云琅叹口气道:“家师说如果世上的病症如同泰山一般巍峨,我们这些医者,是在用牙签挑土,希望能够移走这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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