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升和他的门徒们的表情就更精彩了!
此刻,他们心里面就像被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一般,满满的全是怒火!
长孙刘进,是他们看着长大,手把手教大的。
在他们的印象和计划中,长孙殿下都属于绝对的自己人。
甚至他们对刘进的期望比太子刘据还要大。
毕竟,刘据虽然也支持和信奉谷梁学派。
但是,他的外族太强大了!
太子太傅石德的石氏家族,丞相公孙贺的公孙家族,还有卫氏外戚的大大小小的亲戚朋友们。
这些人的数量加起来,比整个谷梁学派的人还要多一些。
未来太子登基,得到好处最大的也是这些人。
是故……
江升和他的徒子徒孙们心里清清楚楚,别看如今,大家和这些勋贵们好的能穿一条裤子。
然而,等太子即位,恐怕立刻就要开战!
为了三公九卿的那些位置,为了这天下的权柄和话语权,两方恐怕要拼个你死我活。
这样,长孙就变得特别关键了。
若能握有长孙的信任,就握有不败的地位。
可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长孙殿下,这个他们苦心培养的未来,却被人一声不响的拿着锄头撬走了。
这种感觉,大约就和后世的人们,正看到主角威风八面,天下在手之时,却忽然被黄毛戴了绿帽子一样难受!
恨不得给作者寄刀片啊!
江升更是几欲喷血,身子都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
好在,他终究见过无数风浪,更经历了狄山一案后,谷梁学派的低潮期。
所以,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在心里面思索了一下,他就语重心长的对刘进拜道:“殿下,您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德育教化,乃是政之原也啊!”
“自古以来,凡欲治天下,岂能不修德?”
“上无德,则民无信;吏无德则民盗也,所以先王立道德,美风俗,广教化,天下乃安,古者殷商有国八百年……”
“自古以来,未闻不用德义教化而能安天下者!”
“故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广道德之端,抑末利而开仁义,毋示以利,然后教化可兴,而风俗可移也!”
“其望殿下、家上明察之!”
这一番话,自是讲得大义凛然。
但实际上总结起来,还是一句话——道德好,道德妙,治天下非用道德不可!
江升说的是如此的好,以至于张越都忍不住微微鼓掌。
他这一鼓掌,立刻就将所有人的视线,拉回了他的身上。
“江公所言,确乃震耳发聩,让晚辈听了大为振奋啊……”就听着这个侍中官自顾自的道:“只是,德为何?或者说先王、圣人、先贤于‘德’有何释义?”
然后他就自己解答起自己的问题来了。
“所谓德,曰:三德者,正直、刚克、柔克……”
对于这个解释,不会有什么傻瓜去质疑。
因为,洪范是现存最古老、最原始、最详细的叙述先王受命于天时天神对于先王的告诫的文字。
更是所有儒生思想和行为的源头。
当此之时的地位,就相当于后世的。
你可以不读它,但你不能不尊敬它!
不然,也就别想混官场了,趁早收拾收拾回家种地吧。
“而先王造字,德以像升,以其高洁也……”
“至于孔子……有载:志于道,据于德,行于义,游于艺……”
“但孔子倒是没有具体说过所谓‘德’何以行之,毕竟,孔子周游列国,终不得用,郁郁而归……”
“不过,晚辈不才,从论语中找到了孔子对于德治的一些记录和实行前的准备……”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哉矣!冉有曰:既庶矣,何以加焉?子曰:富之!冉有曰:既富之,何以加焉?……”背到这里,张越笑眯眯的看着江升和他的徒子徒孙,然后对刘据和刘进拜道:“子曰:教之!”
“孔子生前,最是推崇管子与周公……而管子曰: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足而知礼仪……”
“故孔子治政,必富民而后教之!”
“礼曰:以保息六养万民:一曰慈幼,二曰养老,三曰振穷,四曰恤贫,五曰宽疾,六曰安富!”
张越讲到这里,江升等人的脸色,已经是一片煞白。
因为,张越的话,已经直指了谷梁学派最大的软肋——光说不练!
他们只有理念,而没有具体的计划。
只有嘴炮,但没有具体的成绩。
只有道德,但没有供养道德社会的基础。
他们是无根之土,无源之水。
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花架子!
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但实则败絮其中!
这也正是谷梁学派可以兴盛一时,但不能兴盛很久的缘故。
更是谷梁学派屡屡被公羊学派吊起来打的缘故——自元光以来谷梁学派与公羊学派公开辩论数十次,没有赢过一次。
脸都被抽肿了!
要知道,现在的这个公羊学派,可是沉迷于谶讳的公羊学派,埋头研究春秋之中的‘非常可怪异之事’的公羊学派。
等于是被人绑住手脚的公羊学派。
就这样都被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只能说,历史上谷梁学派能够崛起,真是运气好到爆棚,遇到了一个遭遇了家庭悲剧,亟需给自己的父亲和祖父找面子的宣帝。
不然,这个学派的命运恐怕只能是一个时代的背景板,甚至可能会和消亡的邹氏传和夹氏传一样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但张越却根本不肯放过。
太祖教育的好——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只听他轻声自问:“那么民富的标准是什么呢?”
然后他就自己答道:“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吾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当今天下,有多少百姓和民众的生活,能够如孟子所言,有五亩之宅可以树之以桑,有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可以无饥,又有多少百姓能养鸡豚狗彘之畜?”
“晚辈在新丰所见,百家平民,仅得一家而已……”
说到这里,张越就对江升深深一拜,问道:“晚辈闻孟子曰:狭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非不能也!”
“今江公欲狭泰山以超北海,竟不能为长者折枝,晚辈深以为不然!”
江升现在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的厉害。
上一次被人这么诘问,好像还是十余年前,董仲舒还活着的时候,被他的门徒吾丘寿王堵在博望苑里……
那一次,江升就和现在一样无助。
最后还是太子给他解了围。
这一次,江升只能和上一次一样,将求助的眼神看向太子刘据,希望他能再次出手,偏袒自己。
可惜……
这一次,太子刘据却没有选择和他站边。
“老师,对不住了……”刘据在心里叹了口气。
若有可能,他也不愿如此。
可是,郁夷之行,让他实在不能再选择和江升共进退了。
而且,郁夷之行,也彻底粉碎了他曾经幻想的所谓的‘垂拱而治圣天子’的理想。
事实证明,垂拱而治的不一定是圣天子,也可能是鲁哀公。
那位在史书之上感叹:寡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而孔子告诫哀公的忠告,更是日夜响彻于他的脑海之中。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现在,郁夷和雍县的水,正在愤怒的沸腾和翻滚。
就差要呼啸着将他这艘小船彻底掀翻了。
魏文侯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知道,自己若不赶快想办法,平息其食邑县的问题。
恐怕明年今天,他还能不能端坐于太子位上,得打一个疑问了。
现在,他可没有一个长平烈候再来给他擦屁股了,更没有了一个冠军景恒侯坚决力挺了!
只要老父亲觉得他实在‘顽劣不堪’。
那么……
换一个太子而已,历代天子,谁没有打过这个主意?
贤德如先帝,都曾差点被太宗废黜!
他算老几?
没看到这些年来,燕王旦、广陵王胥和他最大的对手昌邑王髆都在拼命的向老父亲展示他们的才能和贤能吗?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刘据走到张越面前,拜道:“敢问张侍中,如欲行富民之政,用安民之仁,孤当何如?”
这话一出口,整个大殿的儒生都感觉仿佛世界末日一般的颤抖和恐惧。
太子……太子……
居然向那个张子重求助了!
家上!家上!您要抛弃我们了吗?
在这刹那,甚至有人泪流满面,心如死灰。
江升更是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身体都有些摇摇晃晃了。
莫名的,他又想起了那首小歌。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这就是宿命吗?
谷梁学派的宿命!
徐偃为终军所止,而他也同样栽在了一个年不过弱冠的年轻人手里。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低低一叹,他身体一个踉跄,便向后栽倒,眼前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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