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徐徐降临,夏日的姑衍山下,气温渐渐下降。
常惠用力的紧了一下身上崭新的常衣。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麻絮常衣,下裳很长,不似胡服那么紧身。
但,常惠却舍不得让哪怕一粒灰尘,掉在它身上。
只因为它的衣襟是右祍的。
摸着这简简单单的衣襟,常惠忍不住的热泪盈眶。
“八年了……”他呢喃着:“终能复穿汉衣冠……”
“子卿兄啊……”
“吾必定来接你!”
这样说着,他就大步向前,跟上了前方引领之人,一路走向那远处灯火阑珊中的军营。
“常公请稍候片刻……”当走到一处戒备森严的军帐前时,那引领之人回过头来,对常惠拱手道:“待下官前去通禀侍中建文君张公!”
常惠闻言,连忙长身作揖:“有劳阁下!”
不过片刻之后,那军帐帐门,便被掀开。
一个年轻的将军,衣玄甲,腰系长剑,领着十余部将,蹭蹭蹭的疾步而来。
“足下便是旧移中监中郎将苏子卿之副使常公?”年轻的将军惊喜万分的长身作揖:“吾乃天子所命之持节使者、侍中张子重,奉陛下之命,特来接明公回家!”
常惠闻言,特别是听到回家两个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八年的风霜,八载的寒苦,七十二个月的辛酸,在此刻终于倾斜而出。
然而……
常惠想起了当年出塞时的情况。
使团出塞之日,浩浩荡荡,足有百余人之多。
他们肩负着说服匈奴单于,让单于朝汉,平息战争的使命。
然而今天……
当初,偌大的使团,上百名同袍豪杰,却只剩下不过十余人而已。
其他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想到这里,常惠就哭着道:“小人恳请天使发兵前往北海,接回移中监中郎将!”
就听到那位年轻的侍中官说道:“明公放心!”
“大汉忠臣,一个都不能少!”
“王师既来,便不会令忠臣义士,有流血流泪之事!”
“本使已经遣使,往告匈奴:命其等务必在两日之内,答复本使:是否全部送还过往一切被俘、被扣、被掳之汉室臣民!”
常惠闻言,不敢相信的看向张越,问道:“侍中公,匈奴人会答应?”
“他们敢不答应吗?”张越咧着嘴轻笑起来。
匈奴人手里,有汉家人质。
张越却是直接捏住了匈奴人的**!
到目前为止,弓卢水两岸,四个主要的大型羊盆,都被汉军控制住了。
这意味着,倘若匈奴不答应张越的条件,乖乖的送还被扣押的使者、被掳走的边塞军民与商人、被俘的汉军将士。
那么,张越便会用一把大火,将这些羊盆统统烧毁!
到时候,看是匈奴人苦,还是张越哭?
除此之外,张越手里,还捏着数以百计的匈奴贵族。
不止是孪鞮氏的王族。
四大氏族,以及匈奴主要别部的嫡系,都有很多被张越俘虏的。
只要张越稍微表露出愿意互换的意思,哪怕匈奴单于不同意,孪鞮氏以及四大氏族内部的时头面人物也会按着狐鹿姑的脑袋,逼迫他同意的。
所以,这个事情其实并不难。
张越知道,匈奴人一定会答应!
故而,除了送还所有被扣押、被掳、被俘的汉家臣民外。
张越还给匈奴,开出了一个毒药条件!
条约内容,只有一个——三天之内,匈奴人必须将五万金黄金,送到张越面前。
作为汉军退兵和不烧毁其羊盆的赎金。
若匈奴拒绝,那么张越就不止会烧毁羊盆,还会放火烧掉他所见到的所有牧场,更暗示匈奴人——龙城的五位单于陵墓也在劳资手里。
这个条件,之所以是毒药。
是因为,五万金,对于匈奴而言,并非什么底线。
而且在价值上远远低于现在张越手里的本钱和抵押品。
考虑到汉家的信誉,匈奴人是完全可以接受和答应这一条件的。
但问题是,如今,单于不在,能做主的人,屈指可数!
于是,无论是那人答应,还是不答应,等单于归来,等待他的只有一个命运——背锅而死。
答应了,丧权辱国,去死吧!
不答应,你居然吝啬区区五万金,而致羊盆、牧场与祖宗之陵为汉所毁——去死吧!
故而,这是一颗毒药。
送出去,就必能杀死一个匈奴国内地位极高,而且拥有极大权限的高阶贵族。
进而进一步的搅动匈奴内部的矛盾,使其国内各派的分歧进一步加大。
………………………………
一万多里外。
西域北道的核心,龟兹国以西,高山环绕的盆地内。
这里在后世是大名鼎鼎的塔里木盆地的核心,在如今乃是西域农业和畜牧业最发达的区域。
湍急的河流,从绿洲之间奔流向东,注入遥远的湖泊。
在新月下,先贤惮仰起头,看向那弯月。
头戴着匈奴传统毡帽的他,神色带着些骄傲与自满。
在他身旁,来自乌孙的使者,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大王,小使此来,乃是奉我国昆莫之命,来恭贺大王,终于得偿所愿,为大匈奴之左贤王……”使臣笑着阿谀着:“我国昆莫,特地命我,将乌孙良马一百匹,黄金一千金,康居美人四十,贡与大王,聊表敬意……”
“肥王有心了!”先贤惮浅笑着答道:“请使者转告肥王,大匈奴与乌孙,同出一源,世代为兄弟之邦,待本王登基,必与昆莫会于天山,重建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与乌孙昆莫之间的友谊……”
“届时,两国元首,刑白马而誓之……西域必将安定团结……”
使者听着,脸色立刻就尴尬了起来。
重建冒顿、老上与乌孙的关系?
那不是爹和儿子的关系吗?
乌孙人花了三代人,才摆脱被匈奴控制、钳制的局面,你上台就要毁掉?
脸大还是心大?
而且,更紧要的是,在上个月,这位日逐王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当时,他可是言之凿凿——待本王击退狐鹿姑,必与昆莫约为兄弟,言辞之中甚至透露出了,想和乌孙平分西域。
让乌孙去控制西域西部和葱岭,承认乌孙在西域的霸主地位。
匈奴与乌孙,共同主宰和商议、决定西域事务。
现在,狐鹿姑一走,先贤惮就撕掉了当初的誓言,甚至还想骑到乌孙人脑袋上耀武扬威!
这让这位乌孙使者,倍感屈辱。
只是奈何,根本发作不得,只能是赔笑着提醒先贤惮:“大王,我国昆莫之名乃是翁归靡,而非‘肥王’,还请大王尊重我国昆莫……”
“贵使太小心眼了……”先贤惮不以为意的笑了起来:“这西域各国,谁不知道,贵国昆莫乃是‘肥王’?”
他拍了拍后者肩膀,温言道:“使者不要在意嘛……回国后,请贵主注意一下,减减肥……”
“这人太胖,走路都会麻烦的……”
“国家太胖了,也不会很好……”
先贤惮示威性的鼓起自己的肱二头肌,炫耀着道:“还是应该有些力量,才能叫人尊重……”
他回过头去,似笑非笑:“使者觉得呢?”
使者听着,脸都快被憋红了,他死死的攥着拳头,看向先贤惮,勉强低头,道:“大王的话,小使一定‘一字不变’转达给我主昆莫——伟大的白狼之子,苍鹰与乌鸦之神眷顾的昆莫!”
先贤惮哈哈大笑起来,他仰起头,道:“那就请使者转告贵国肥王——本王已经命令左大都尉关闭龟兹、焉奢与尉黎之间的通道……”
“同时,也已经命令右大都尉,率军前往轮台一带,加强对汉人的戒备……还请贵国,不要挑战我国的底线……”
“汉……”先贤惮严肃的看着对方:“大匈奴之敌也!”
“贵国,还是不要挑衅我国!”
“不然……”先贤惮冷笑起来。
使者只能低头,道:“不敢,不敢,我国素来在汉、匈之间不做选择……”
“匈奴单于,我国昆莫之兄也,敬之爱之……”
“汉天子……我主昆莫仰慕之雄主也……”
“呵呵……”先贤惮舔了舔嘴唇,用能杀人的眼神死死的盯了一下后者,意味深长的道:“贵国好自为之吧!”
便扭头带着他的亲信心腹们向前走去,将那乌孙使者直接丢在原地。
一直走到河边,先贤惮的脸色,瞬间就变得极为难看起来。
“乌孙人!乌孙人!”
“必是本王将来的心腹大患!”
他铁青着脸,握紧了拳头,全然忘记了就在不久前,他还是乌孙昆莫的挚友,汉贰师将军的老朋友,甚至还暗示愿与乌孙平分西域的事情!
如今,他是匈奴左贤王、日逐王,未来的单于。
特别是,狐鹿姑生病的消息传来后,他就已经将自己的屁股放到了匈奴单于的位置上。
于是,一切都变了。
汉的贰师将军,实在太强!
而且,麾下精兵如云,猛将无数,不是他和匈奴目前可以挑战、击败的。
于是,乌孙就成为了他的心腹大患。
特别是,他在日逐王任上多年,对西域情况和局势了如指掌。
汉匈争夺西域这些年来,乌孙人通过两边骑墙,获得了极大的发展空间和发展速度。
其军队、人口、牲畜,不断膨胀。
财富也是日积月累,渐渐增多。
本来,乌孙内部分裂。
昆莫与小昆莫之间,政见不合,两派势力勾心斗角,又有着匈奴的钳制与牵制,他们也蹦跶不起来。
但,去年那位小昆莫去了一趟汉朝后,其国内的主要势力,对于汉匈问题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
肥王翁归靡与小昆莫泥靡,正式放下了过去的分歧,其国内的态度也随之扭转。
亲汉派开始占据绝对优势,亲匈奴一系节节败退。
特别是这几个月来,因为他和狐鹿姑之间的问题,使得乌孙国内的亲匈奴派,遭遇了毁灭性打击。
昆莫的左夫人等匈奴居次,皆被冷落。
月氏翕候等实力派,甚至杀死、驱逐了其身边的匈奴人。
当时,先贤惮自身难保,当然不敢干涉,甚至得支持乌孙人的这些行动。
而现在……
先贤惮,咬紧了牙齿。
在他心中,乌孙的优先性,已经超过了汉!
他甚至认为,必须先灭掉或者征服、打垮乌孙,才能去与汉争锋!
不然,屁股后面,有这样一个二五仔,他睡觉都不会踏实!
先贤惮的左右心腹们,听着自己的主人的话,也都跟着道:“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国际局势的瞬间改变,立刻就使得原本两个互相依赖和帮助的盟友,反目成仇!
当然了,在现在,暂时来说,先贤惮都缺乏力量,更没有可以有效的威慑、打击乌孙人的办法。
只能通过关闭曾经故意开放的道路,限制乌孙与汉之间的往来,对汉-乌联系进行削弱。
“对了……”先贤惮扭过头去,问道:“这些天来,可有坚昆王或者丁零王的人来找本王?”
众人听着,互相看了看,纷纷道:“回禀大王,暂时还未有……”
先贤惮踌躇片刻,然后下定决心一般,道:“那就派人去主动联系!”
“丁零王、坚昆王,皆是我大匈奴不可缺少的人才,必须笼络!”
“本王将来的计划里,不能缺少他们!”
尹稚斜之后,每一个匈奴单于的内心都清楚无比——要想活下去,在汉军越来越强大、凌厉的攻击下生存下去,来自汉朝的大将、贵族与文臣的帮助必不可少!
因为……
相对于汉朝,匈奴人太落后,太原始了。
但……
先贤惮会这样想,他身边的人就未必了。
特别是那些跟着他,顶住了狐鹿姑压力的四大氏族的代表们。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道:“大王,坚昆王,臣等自然是敬佩的,然而……那丁零王,臣等不服气!”
“丁零王,率领漠北精锐,为一汉朝小儿轻易败之,更连累龙城与圣山……此等人物,何德何能,能为大王重视?”
先贤惮听着,摇摇头道:“你们不懂……”
当然,他也知道,必须安抚和拉拢这些跟着他的贵族,于是道:“当然,诸位也不必担心……”
“待本王即位,必当论功行赏!”
“单于庭的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左右大都尉,都到了换人的时候了……”
“此外,单于庭的主要万骑长,也是该换人做了……”
如此直白的承诺,立刻就让其他人,都放下了内心的芥蒂,纷纷跪下来,亲吻着先贤惮脚边的草地:“伟大的屠奢,愿天神与日月永远眷顾您!”
先贤惮却是看着这些人,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虽然终于熬过了最难的时刻,更无比接近和靠近了梦寐以求的宝座。
然而,越是这样,他就越发的感觉到心惊胆战。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将来成为单于后,该如何去面对南方那个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强盛的帝国!
那匈奴的梦魇,那引弓之民恐惧的中央之国!
这一次,汉人一支偏师,趁着匈奴主力西征的空隙,打穿了整个弓卢水,直趋龙城与狼居胥山。
下一次,若再给他们抓到机会。
匈奴恐怕就要落入亡国灭种的深渊之中!
更让先贤惮感到恐惧的是——那位汉朝的主帅,据说今年连二十岁都不到。
据说年纪与那位名为‘冠军侯’的男人,当年扫平河西,单枪匹马就压服浑邪、休屠两个大部族,让数万匈奴骑兵卸甲时相差无几。
“汉,缘何英雄豪杰如此之多……”先贤惮悠悠感慨着:“而我匈奴自老上大单于后,却一代不如一代呢?”
而这就是他上位后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那个年轻人,此役之后,肯定会得掌大权!
也肯定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甚至是致命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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