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由汉人提供的竹席上,奢离睁着眼睛,看着周遭的一切。
有熏香的香炉,也有舒适的竹席,更有着摆满了饮品与食物的案几。
穹庐内的装饰也很华丽,他甚至穿上了汉人名贵的丝绸,还有两个过去的随从可以驱使。
除了门口站立着的看守和监视他的士兵外,一切都比他在匈奴的生活更舒适、安逸和富足。
自从被俘以后,他就一直受到优待。
哪怕是在战争中,他也可以保证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肉与奶,喝到干净的水,穿新衣服,有热水洗浴。
这让他很满意,但同时也非常忐忑。
因为,奢离知道,汉人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对他好的。
必定有企图!
但,作为败军之将,他别无选择,只能静静等候属于他的命运。
“匈奴右贤王奢离!”门外,传来了一个汉人的声音。
奢离起身看过去,发现是一直负责看守他的汉朝校尉苏定。
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高大魁梧的男子。
体型几乎比奢离大一圈,身高七尺四寸以上,走起路来如同一头直立行走的虎豹,特别有震慑力!
“苏校尉……”奢离连忙露出笑容,谄媚的迎上前去,问道:“敢问有什么吩咐?”
“跟我走!”苏定冷冷的说道:“我奉天使之命,送阁下回去!”
“回去?”奢离不是很理解这个词。
“然!”苏定面无表情的说道:“天使与贵国已经达成了协议,以阁下与其他被俘的贵种交换被扣押、劫掠、掳走的汉家臣民!”
奢离听着,面如死灰。
比起被送去长安,接受汉朝的羁押、软禁,他更害怕的是回去!
因为……
他知道,自己回去的下场只有一个被孪氏的萨满祭司,捆在祭祀祖先的铜柱上抽筋扒皮,活活折磨致死!
因为……
他是祷余山之败的责任人,也是丢失龙城与圣山的罪魁祸首!
上一个丢掉了祷余山,导致姑衍山和圣山落入汉人之手的人,就是这样的下场!
而那位,可是当时的左贤王,尹稚斜单于的弟弟,曾经帮助尹稚斜单于登顶的功臣!
在匈奴地位崇高,支持者无数。
即使如此,在祷余山战败后,他的命运,也无法逃避!
哪怕是尹稚斜单于想救他都救不了!
而他奢离身为右贤王现在的罪责更大!
不止丢掉了圣山,连龙城也丢了。
尹稚斜、乌维、儿单于、句犁湖、且侯,五位先单于的陵寝为汉人所亵渎,汉军甚至在龙城的神庙里举行了仪式,耀武扬威!
更不提他和现在的狐鹿姑单于,实际上是有仇的!
回去了,只会更惨!
然而,苏定根本没有管他,轻轻一挥手,就有着几个汉军士兵上前,夹起奢离就向外走。
走出穹庐,奢离才发现,自己被软禁的地点,是在湖畔不远的低洼地。
而且不止是他,被软禁在此的,还有起码数十人。
只不过大家分居在不同的穹庐,而且彼此距离比较远。
汉人又不允许他们出门,故而,他们一直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此时,这些人也都被汉人士兵押着,走出穹庐。
然后,大家互相看了看,发现彼此的待遇好像都不错,也没有受折磨和虐待的迹象。
这与传说中,汉人俘虏匈奴贵族后,必定严刑拷打,审问情报根本不同。
而且随着人群向前,人数不断增加。
最终,居然汇成了一个足足三百多人的群体。
奢离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些人里有很多都是他认识的。
更重要的是汉人对于俘虏,似乎有着严格的等级待遇。
地位越高的人,享受的待遇就越高,反之亦然。
这让他心里面既开心,又有些难受。
开心的是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
哪怕是被俘,他也依然享受到了身为王族宗种的待遇。
难受的则是,这表明汉人压根没有将他们放在眼中,甚至根本没有关心过他们,都懒得招降,他们在一开始就打定了要拿他们当筹码进行交换的主意!
这就太打击人了!
换而言之,这表明在汉人眼里,他们没有价值。
只是筹码,一堆用来换那些被俘、被掳、被扣押的汉人的筹码。
而那些人里,地位最高的,恐怕也不过是汉人的两千石……
对奢离来说,这是**裸的羞耻。
比严刑拷打和折磨更让他难受!
…………………………
张越骑着马,远远的看着远处,被汉军押解着,想着崖原方向前进的被俘匈奴贵族,嘴角微微溢出些微笑。
“侍中公……”司马玄策马上前,问道:“末将一直不是很理解,您为何要将这些匈奴俘虏送还?”
“若是留着他们,凯旋之日,献俘北阙,陛下与长安士民必然欢喜鼓舞,更可令天下人高兴……”
续相如和辛武灵也都跟着点头,深表赞同。
张越听着,呵呵一笑,道:“献俘北阙,自是乐事……”
“但我军,还需要这区区数百俘虏来证明吗?”
“夺匈奴龙城,禅姑衍,封狼居胥山,纵横一万里,将匈奴颜面踩在脚下,何须这些人来凑数?”
“与之相比……”张越看着那些俘虏,轻声笑着:“将他们放回去,要得到的利益大的多了!”
“我听说,匈奴单于狐鹿姑,在回师路上,曾突发疾病,缠绵至今……而其国内各派倾轧斗争,纠缠不休……”
“此时,将这些人放回去……”张越咧着嘴,颇为玩味的道:“不管怎样,都会加剧其国家内耗!”
对汉室来说,最好的匈奴人,其实是分裂成几个不同派系,彼此打来打去的匈奴人。
那才符合汉家利益和国际战略。
反之,无论是一个统一团结的匈奴,还是一个死匈奴,都不符合大汉帝国的国家战略利益。
因为前者是个大麻烦!
只要想想,这一次的远征,张越就知道,若匈奴人有足够力量在弓卢水布防,甚至只需要卡住难侯山的脖子。
汉军就根本无法打进匈奴腹地,只能在弓卢水的峡谷和黄沙之中,白白消耗力气与时间。
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全军覆没。
西域方向,可能相对好一些。
但也好的有限。
远距离的远征,对于汉室来说,不管是精力上、物资上还是资源上都是一个巨大的负担与麻烦。
死匈奴就更不用说了!
匈奴若现在倒下,漠北的真空就会被人迅速抢占。
这倒还是其次。
关键还是西域方面,没有了匈奴人的镇压和控制,丝绸之路恐怕马上就要血雨腥风。
若是因此导致西域出现了一个统一的势力,那么汉室恐怕就要得不偿失。
所以,匈奴人不死不活,最符合汉家利益。
不过,司马玄等人依旧有些意难平。
毕竟几百个贵族,包括一位右贤王,三位大当户,十几个氏族首领……
这些人,每一个人放在过去,都是大功劳啊!
甚至足够封侯了!
就这么放了……太可惜了……
张越当然也明白这些大将的心理。
谁会嫌自己的功劳少呢?
但……
张越笑着道:“诸位不必太遗憾……”
“吾等既然能俘其一次,自然也可以俘其两次、三次,下次说不定能把单于也请到长安呢?!”
说这话时,张越表露出了无比的自信!
这自信,当然是发自内心的。
因为通过这次远征,张越学到了很多,也成长了起来。
这一路上,做的笔记,绘制的地图,记录的水文、山川、河流以及总结的得失成败,都将成为未来胜利的依仗。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远征,打出了汉军的自信与威风。
实验了多种新武器、新战法的使用。
等到下次,张越再次领兵出征的时候。
匈奴人就要大大的震惊了!
听着张越的话,司马玄等人都是兴奋的抬起头来,看着张越拱手道:“愿随明公,追亡逐北,践此大志!”
对他们来说,最可怕的不是别的。
而是眼前的这条金大腿不带他们玩了!
………………………………………………
两天后,从长安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漠南的使者赵充国,率着百余骑,赶到了泽。
一到泽,赵充国就被眼前的情况看呆了。
整个泽湖畔方圆百里,几乎可以说是人山人海,牲畜多的数不清楚。
而往来的商旅车队,更是络绎不绝,草地上都快被车轮碾出了一条条道路的痕迹。
“此地居然繁华至斯!”赵充国吓了一大跳:“便是在内郡,恐怕也称得上是一个大邑了!”
当然,这些事情,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漠南的商旅多寡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又不是大司农的官员!
真正让赵充国好奇的,是那些环绕泽湖的穹庐。
这延绵百余里,宽达十余里的穹庐营地,足以说明,那位年纪比自己小的多的朋友,这次真的是立下了超乎想象的战功!
说不定,他的功劳,比上报长安的还要多!
“汉家从此真的变天喽!”赵充国忍不住扭头望向西方,那远在群山与河流之外的居延,他的老将主贰师将军李广利!以前赵充国还觉得捷报可能有夸大或者虚构,但现在,他知道了从今以后,贰师将军就要面临强力挑战!
甚至,赵充国已经可以预见到,河西、居延、河朔的汉家军事贵族们,会出现一波大规模的爬墙风潮。
会有大批大批的人,从贰师将军门下转投这位新崛起的鹰杨将军!
这让赵充国内心,稍微有些酸。
但,下一秒内心的酸度消失无踪。
因为,作为军人,赵充国知道,带兵打仗是做不得假的。
能打赢的就是能打赢。
打不赢的,喂一辈子资源也打不赢!
统帅是很玄学的东西!
不止是专业技能、带兵能力、战场敏锐度和战略意识等硬条件很重要!
其他玄学的东西,也占很大比例!
不然,马服子怎么会败的那么惨?
不然,元光之后,那些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老将们,为何落入一个又一个陷阱,走入一条又一条死胡同?
飞将军李广,想封侯都快想疯掉了!
天子、大将军也都很同情他,想尽办法的给他创造机会。
然而,这位前半生辉煌无比的老将,却在晚年,一次次的迷路,一次次的失期,一次次的战败,甚至全军覆没。
终于,拔剑自刎。
还有现在的贰师将军李广利。
你要说他没有能力?
天山会战、浚稽山战役、余吾水会战,每一次他都指挥的很好,打的也不错。
你要说他不得军心?
上上下下的将官们,都或多或少,受过他恩惠。
他提拔的人,也基本都是出身寒门,但很有能力的年轻人,譬如他赵充国、赖丹、董鄂等人。
他对部下也很大方,常常将自己所得的赏赐与封赏,分给将士。
要说他统帅的部队不精锐?
每次大战,长安都会调配北军精锐以及屯驻在河朔的后备野战军参战。
甚至集中全国精兵!
但……
就是打不赢啊!
每次都是先胜后败,然后就只能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全身而退!
几乎每次都差那么一点,就是始终无法打穿匈奴人的防线。
不是后勤有问题,就是遇到了天气、气候、洪水等等自然灾害的麻烦,甚至,很玄学的在某个原本预计很轻松就可以突破的地区,遇到匈奴人阴差阳错运动抵达的主力,结果直接影响全局,导致汉军无法按照预期实现战略部署。
所以,带兵打仗,统帅大军,运气和实力,都是非常重要,非常强大的能力。
基本上,能打胜仗的将军,通常运气都不差。
而吃败仗的人,或多或少,都与运气太差有关。
所以,汉军是一个迷信的群体。
特别是,赵充国想起了那位侍中同僚的别号。
他不得不相信,对方或许真的是兵主座下的战将!
是被兵主保佑的人!
不然,为什么偏偏是他来了漠南,匈奴人就立刻将原本已经二十七年未调离赵信城和难侯山的骑兵,派来漠南,撞到他手里?
不然,为什么他掐的时间掐的那么准确?
刚好赶在匈奴主力归来之前,就完成了封狼居胥的伟业,然后从容率军撤退?
想到这里,赵充国就彻底服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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