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将近十万骑兵,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一向阴郁如深潭的暾欲谷,以杖锤地嘶声咆哮,“冲垮敌军,攻入城关!——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叶护与厥特勤!”
周军这边,薛绍下了战马,左手千牛刀右手太一刀,双刀高高举起。
“杀——!”
他不再是统帅。
他变得和每一个普通的步兵小卒一样,挥舞双刀杀进了敌丛之中。
突厥骑兵如同海潮一样,将他吞没,将一万两千五百名周军将士吞没,然后疯狂的涌向了碛口城关。
怒涛,滚滚而来。
薛楚玉站在站在起头,胸有激雷,面似沉湖。
他拿着一面令旗,手高高举起。
“拉弦!”
“举——”
“放!!”
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天而降,落入突厥骑群之中。四下里人仰马翻,鲜血混合着雨水,淋湿了关前所有的土地。
“拉弦!”
“举——”
“放!!”
薛楚玉如同机械一样的重复着这些号令。
心中也在反复的重复着一句话。
“二哥,你不要死。”
几辆马车走出了都护府,冒着大雨,辗着泥泞,艰难的朝西面走去。
从不信佛也不信道的月奴,闭着眼睛双手合十的跪在车厢里,浑身发抖的念叨。
“不要死,不要死……”
玄云子坐在一旁,静如芷水的看着她,眼神有如慈母。
“你为何不求?你是修道有成的仙姑,你应该求!”月奴睁开眼睛,双眼通红,“我求求你了,和我一起求!”
“有你,便已足够。”玄云子微笑道,“满天神佛,一定会因你而感动。”
“我不管,我就要你求!”月奴像一个固执的小孩子,抓住玄云子的双手,强迫她合起手来。
“我不求。”玄云子松开双手,“我是一个被命运抛弃的人,一个被神佛诅咒的人。”
“……”月奴顿时愕然,下意识的看了看她的肚子,小声道,“对不起……”
“他若死,我同去。”玄云子轻抚月奴的脸庞,“如此,而已。”
血战。
血战!
薛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重重包围,鲜血比雨水还要更多,敌人比雨点还要更加密集。
身后掌旗的旗令官死了一个又一个,但他的大旗始终未倒。
对草原人来讲,世上恐怕没有比薛绍的人头还要更加值钱的东西了。一拨又一拨的敌人对着大旗冲杀过来,铺天盖地的箭矢从天而降,如同一张大网将薛绍牢牢的掌控其中。
当暾欲谷得知阵中所困的是薛绍,他几乎快要跳了起来,“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
“得人头者,封厢察,赏美女,赐黄金万两!”
“哪怕割下他一块肉,也赐牛羊一百头!”
“给我,杀了他!!!”
突厥人,全都疯狂了。
乃至于正在攻城的那部分人马都有些无心恋战,想要回过头去宰割薛绍的人头和人肉。
城头上的周军将士急了,一同跑来见薛楚玉。
“玉冠将军,我们必须打开城门,助战薛帅!”
“主帅若失,此战还有什么意义?”
薛楚玉咬牙切齿,死死忍耐,“薛帅严令,除非有他亲自下令,否则碛口城关绝不能开!”
没有人比他更想救薛绍。但他知道,现在绝对不对开关决战。否则,一切前功尽弃,所有已经牺牲的人,全都白白葬送!
“玉冠将军!”
众将全都跪下了。
“主帅有失,我等宁死不回乡!”
薛楚玉大声咆哮,“再敢多言,斩!”
“若不施救,但求速死!”众将军居然异口同声。
“啊!——”薛楚玉仰天长啸。
众将都低垂着头。
“尔等太弱。”薛楚玉的眼神变得极冷,“除了薛楚玉和三千跳荡,没人能救得了薛帅!”
“我去后,城中兵权交付王昱。”薛楚玉拿出他的将印,“众将务必言听计从,不得有失!”
众将军集体愕然。薛楚玉这是要亲犯军令,出城去救主帅。
“尔等若不接令,薛楚玉现在就斩下你们的人头,以绝后患。”
“末将……接令!”
“方天画戟!”
薛楚玉几乎飞奔而去是跳下了楼梯,大声呼喊,“跳荡军!”
“诺——!”
三千猛士的热血,早已燃成了熊熊的烈火。手中的刀枪,几乎都要滴出血来。
他们生来无惧,他们生来荣耀。
他们生来就属于今天这样的战场!
薛楚玉骑上战马,双手扶了扶自己的头盔,紧紧握住方天画戟,朝前一指。
碛口城关的大门,缓缓打开。
“天苍地茫,旌旗鹰扬!”
蓝天穹庐,浩浩猎场!”
城上城下所有的周军将士,数以万人,不约而同的唱起了雄浑威壮的《跳荡之歌》。
城门一开,马上就有突厥骑兵冲了进来。
薛楚玉挥戟便杀,冲了出去。
那一骑,如电!
那一骑,绝尘!
“二哥,你不要死!”
“楚玉,来了!”
突厥大军的后方,一列骑兵迎雨踏水而来。领头之人,赫然是突厥的可汗默棘连。紧跟在他身后的一骑,黑衣红袍一女子,圣母可敦艾颜。
他们原本是被暾欲谷“强制安顿”在远离战场七十余里的后方牙帐,和数以万记的妇孺老弱等人在一起。但是当他们听到前方战况之时,默棘连和艾颜都奋不顾身的冲到了战场前线来,为此不惜和暾欲谷派去“保护”他们的士兵发生了冲突,默棘连甚至还亲手砍掉了一名将军的手臂。
这位傀儡可汗,第一次在牙帐行使了本该属于他的权力。
“厥,克拉库斯,你们不要死!”默棘连的心中只剩这一个念头。
这么多年的经历,他曾目睹父亲骨咄碌可汗起兵建立汗国,经历亲叔叔默啜之乱,再到今天的生死大决战。什么汗位什么权力,在默棘连看来都已经如同是过眼云烟。
真正的珍贵,往往是到了快要失去的时候,才能深刻体会。
“我宁愿不要这个汗位,也不能失去了这两位兄弟!”默棘连大声对身后的艾颜说道,“圣母可暾,你听清楚了吗?”
艾颜点头,大声道:“我也一样!”
默棘连微笑的点头,心中默念,“真的一样吗?”
两人带着数十骑,冲进了暾欲谷的军营里。
毕竟是可汗,毕竟是圣母可暾,除了拦下他们带来的侍卫,暾欲谷的人也不好过份阻拦。
他们来到了暾欲谷的面前。
“老怪物,把我的儿子还给我!”艾颜就像是一头暴怒了的母狮,一见面就朝暾欲谷扑了上去,手里还握着一把匕首。
艾颜从来擅长演戏,但是眼下没人怀疑她是在假装。克拉库斯就是她的命,这一点毋庸置疑。
暾欲谷的近卫将艾颜拦住,貌似温柔的夺下了她的匕首,将她制住按在一旁。
“放开她。”默棘连沉声道。
侍卫不动。
“咣啷”一声,默棘连拔出了
刀来,“放开她!”
侍卫看向暾欲谷,仍是没动。
暾欲谷纹丝不动,那张面具上面只有冷漠。
“咔嚓”一声,默棘连挥刀砍中了一名侍卫的脖子,人头都直接滚落到了地上。
“我叫你,放开她!!”
剩下三名侍卫,仍是不动。
“放开她。”暾欲谷终于发话了,“如果你敢再次对我行刺,我保证你必死。”
侍卫松开了艾颜。艾颜也没有再行刺,目如喷火的吼道:“暾欲谷,你为何擅自更改用兵计划?现在叶护和厥特勤都落在了周军手中,你如何交待?”
“我的交待很简单。”暾欲谷丝毫不急不忙,“杀了薛绍,踏平黑沙。”
“你敢!”艾颜厉声吼道,“这样一来,叶护和厥特勤必死无疑。”
“在这样的战争面前,任何人都值得去牺牲!”暾欲谷沉声喝道,“叶护和厥特勤,他们是草原的儿女,是汗国的重臣!他们的牺牲只会激起汗国的斗志,壮大我军的气势!——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任何人!”
“老怪物,我杀了你!!”艾颜这下真是暴怒了。
无奈,她又被侍卫按住了。
默棘连一直冷眼旁观,这时他走到了暾欲谷的面前,双膝下弯,跪下了。
“暾欲谷,只要你答应停止战斗,我愿意传汗位给你。”
暾欲谷略微一怔,然后长声叹息,“默棘连,为何你也像她一样心向外人?你可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汗位,暾欲谷需要汗位吗?如果他需要,还用等到今天吗?……我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父亲留给你的汗国啊!”
“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默棘连低着头,淡淡的道,“父亲建立的汗国,一多半都是你的功劳。当年默啜叔叔想要夺走这个汗位的时候我就想要让给他的,但是你不同意,于是他死了。现在我拱手将汗位让给你,这是你应得的,不是你抢来的。没人会反对。”
“默棘连,你可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暾欲谷摇头,声音里透出一丝痛苦,“不是汗国,不是汗位……真的不是!”
“那你是否又想过,我想要的是什么?”默棘连也摇头,“不是汗国,不是汗位……真的不是!”
“苍天!”
暾欲谷仰天长啸,“你们可曾知道,薛绍已被我团团包围,插翅难飞?他即将被砍成肉泥,送到我的面前!”
“杀了他,突厥的铁骑将再无阻挡!”
“夺回黑沙,剑指河北,马踏中原!”
“突厥汗国复兴有望,传世千古啊!”
“那不是我想要的。”默棘连仍是摇头,“我只希望,厥和克拉库斯能够安然无恙的回来。”
一旁的艾颜顿时心惊肉跳,薛绍要死了?
——他要死了?!
艾颜仿佛听到,心中某处地方轰然崩塌的巨响,她的双耳甚至开始耳鸣。
这么多年来,她对薛绍有过无数的幻想,无数的憎恨,乃至无数的指责和期盼。就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死!
如果他死了?
“呵呵!”艾颜突然惨笑了两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之中,表情也变得一片呆滞。
一切,又将还有什么意义?
她仿佛明白,一向隐忍到有些软弱的默棘连,今天为何突然变成了这样。
原来,真是快要到了将要失去的时候,人才会真正看清自己的心,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珍贵,什么是绝望,什么是无可替代。
薛绍,你不要死!
艾颜轻轻摆脱了那几个侍卫,走到了暾欲谷的面前,跪下。
“暾欲谷,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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