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太初宫,文成殿内。
武则天眼光深沉的看着一纸卷宗,表情凝重。立于她下首的武三思、张昌宗、张易之和新近蹿红的宰相宗楚客,都屏息凝神的静侯女皇发话。
宗楚客是高宗年间的进士,近来借武三思之势飞快崛起。尤其是在岑长倩抱病不出、娄师德调离京枢的这段时间里,宗楚客趁虚而入跨进了政事堂的大门成为了宰相之一,并很快得到了武则天的重用。如今除了德高望重的狄仁杰,满朝文武几乎无人可与之比肩。
尤其是这一次,宗楚客亲自策划并成功实施了“逮捕逆臣郭大封、提前扼杀军队谋反”这一行动,让他更加受到武则天的器重和信任。从那天起宗楚客几乎是直接住进了宫里,武则天朝夕之间不时就要找他问策,主要就是讨论“军队谋反”这一重案。
武则天看完了这一纸卷宗,将它放下,说道:“右卫大军拱卫京师多年,党郭二将更是声名卓著的三军老宿。你们办事务必要做到谨慎稳妥,不可滥用私刑不可栽赃嫁祸更不能屈打成招。朕要知道,一切事实的全部真相。”
“臣领旨。”宗楚客上前拱手领命,再道,“陛下,再有一名从犯,虽然他的官职不如党郭二将那么显赫,但他身份非常特殊,让臣等颇感棘手。对于此人将要如何处置如何审理,还请陛下亲自吩咐?”
武则天微微一皱眉,“你是说,郭安?”
“对,就是郭安。”宗楚客说道,“他虽然只是一介区区五品郎将,但他知道的秘密一定比右卫所有将军加起来,都还要更多。但是……”
宗楚客没有再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郭安跟了薛绍这么多年,几乎是形影不离。如果说薛楚玉和郭元振是薛绍的左膀右臂,那郭安就是薛绍的一双眼睛。他所看到的知道的了解的有关薛绍的事情,肯定比任何人都多。当然,这样的人“处理”起来也会特别的麻烦。
想想也是,谁会任凭他人去戳自己的眼睛呢?
宗楚客不傻,他知道自己现在虽然也算是朝堂上的一号大人物了,但还没那个资格和胆气亲自去和薛绍正面对掐。所以,除非有女皇亲自下达的指令做出明确的表态,否则,自己绝对不去触这个大霉头。
对于臣子心中的那点小算盘,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武则天心里自然也如明镜一般。但她无法去责怪宗楚客的明哲保身,因为她比谁都清楚,除了自己,已经没人有资格去与薛绍正面对垒。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如果连自己这个做皇帝的“主帅”都不能硬气起来,那这一仗还没有打就已经输了。
沉思片刻之后,武则天发话了,“既是同案犯,审,是一定要审的。”
“审是一定要审的”,听到这一句话,武三思和张易之等人不约而同的眉飞色舞。
之前,所有针对郭大封等人的跟踪监视和抓捕囚禁,还都只是“相关部门”的自主行为。现在有了武则天的这一句话,基本上就意味着皇帝已经明确表态,可以去“动一动”薛绍了。
“但是。”武则天话锋一转,“切不可致人于死。”
不弄死就行吗?!
宗楚客几乎是大喜应诺,“臣,领旨!”
就在此时,守护殿外的千骑使武攸归入殿来报,说太平公主殿下求见。
武则天眉宇微沉,“说朕身体不适睡下了,不见。”
“陛下,臣已经苦劝过公主殿下了。奈何她不肯走,执意要见。”武攸归可怜兮兮的说道,言下之意公主太彪悍,臣也拿她没办法啊!
“叫她走!”武则天斗然提高了嗓门,几乎是喝道,“让她好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更不要随意进宫。”
“是!”武攸归领了诺,小跑而出。
武三思等人再度扬眉吐气,表情舒爽。
片刻后,宫外。
太平公主转过身,面无表情的走下龙尾道。
一如预料中的样子,母亲仍旧不肯见自己。
太平公主的心中几乎已经没有了感情的波动,只剩失望到极点的麻木。
登了车,侯在车上的上官婉儿一见太平公主如此表情就已是猜到了结果。
“殿下,算了。”上官婉儿轻声轻道,“如今非常时期,陛下不肯见你,也是情理之中……”
“她会后悔的。”太平公主淡淡的说了一句,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但恰是这淡淡的一句,几乎把上官婉儿吓了一弹,“殿下,你……”
“没有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太平公主仍是面无表情,言语淡淡,“是她先不要我的。”
上官婉儿表情愕然。
太平公主转头看向上官婉儿,“婉儿,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这样问你——”
“殿下,想问什么?”上官婉儿有点忐忑不安。
“你究竟是我娘的人,还是我们的人?”太平公主问了。
上官婉儿的表情呆滞了片刻,说道:“以前的上官婉儿,可以是陛下的人,也可以殿下的人,还可以是薛公的人,甚至是前太子的人。”
太平公主微然一笑,上官婉儿难得说这样的大实话。她再道:“那现在呢?”
“上官婉儿,只是上官婉儿。她不再是谁的人,她已经有资格做出自己的抉择。”上官婉儿正色说道,“殿下,我有家了。”
太平公主已经听到了上官婉儿的答复,她轻吁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是抉择,就一定会有得失,会有痛苦。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婉儿,帮我!”
上官婉儿深吸了一口气,郑重点头,“好!”
……
薛绍风尘朴朴的奔回拂云祠进了中受降城,发现气氛格外的凝重。独孤讳之已经奉命从西受降城赶来,但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也出现在了这里,段锋。
所有的凝重和紧张,都是段锋带来的。
——党郭被捕,郭安下狱,京城剧变!
段锋虽然是粗人一个,但他跟了薛绍这么久,已经颇有觉悟。像这样“爆炸性”的消息他并没有慌不择言的见人就说,因此消息封锁得很好。到目前为止,也就仅仅只有薛楚玉、牛奔和独孤讳之、沙咤忠义这四个人得知了消息。
详细听段锋说完了事情的一切始末情由之后,薛绍哂笑一声,“这下好,连老巢都让人给端了。”
他的语气很轻松,像说笑。但薛楚玉等人着实笑不起来。
这可以说是薛绍至从戎以来遭遇到的最大的麻烦,远比当初|血战诺真水和噶尔钦陵大兵压境,还要麻烦百倍。因为这一次薛绍面对的敌人,是自己人。
“他们预谋已久,终于是挑了一个大好的时机对我下手。”薛绍的语气仍是很平静,说道:“我出远门准备要干点大事,他们就在我的后背下了冷刀子。兄弟们,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杀回去,一棒一个,全砸稀巴烂!”牛奔最先咆哮。
“蠢。”段锋骂他,“师出无名,你拿什么砸人家?那是造反!”
“放屁!”牛奔大叫,“薛帅揍人,还需得理由?”
“呆子住口。”薛绍低喝了一声,转头看向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你二人受朝廷委派分别坐镇受降城军镇,重责在肩,并且与此次风波全无干系。你们现在可以走了,回到你们自己的职事上去,就当不知道这件事情。放心,我绝不责怪。”
“薛帅说哪里话?”独孤讳之大声道,“虽然我们早已离开右卫,但我们的根一直是和薛帅联在一起的。休说什么覆巢之下无完卵,薛帅以德报怨对我兄弟二人恩同再造,此刻薛帅有难我等岂容坐视?倘若再次背离薛帅而去,我兄弟二人从此还有何样颜面立于世间?!”
“正是此理!”沙咤忠义也大声道,“曾经我们犯浑背弃过薛帅,从此一直心怀巨愧。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够让我们洗刷耻辱、弥补愧疚,又岂能放过?——薛帅若是当真信不过我兄弟二人,大可以现在叫来刀斧手将我二人剁了干脆。想要将我们赶走?那是万万不可能!”
薛绍笑了,站起身走到他二人面前,说道:“并非薛某小肚鸡肠信不过你们。实在是事情与你们无关,我不希望太多的人受到牵累。你们镇守国门责职重大,莫要因为一点私人恩怨而弃公职于不顾。”
“薛帅不必再劝。”独孤讳之的语气相当果决,甚至可以说是倔强,他道,“我兄弟二人都是粗人,读书不多更加不懂朝政,因此经常犯浑干些蠢事。但至打那年薛帅两百骑收复河陇之后,我兄弟二人从此就只认一条理了——跟定薛帅准没错。如今大事临头,我们分不清对错也卜不来凶吉,还是只能认了这一条死理,跟定薛帅,再不改了!”
薛绍沉默了片刻,轻笑一声,“那万一薛绍起兵谋反,做了背反朝廷的反贼呢?”
“什么反贼?”沙咤忠义双眼一瞪,瞪到发圆,“这大好的天下一个娘们儿都坐得,薛帅何尝坐不得?——反便反了,我等跟着薛帅也好做个开国功臣!”
“浑话。”薛绍很是无语的啐骂了一声,“我看你们一个个的脑子里面都进了水,郭大封就是像你这样的满嘴喷粪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薛帅,那不能算喷粪,真不算。”独孤讳之说得是情真意切,几乎是一字一顿,“这真该算是,我们这些兄弟的心里话!”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薛绍的心里斗然想到了这么一回事。
牛奔就在一旁傻乐了起来,“就是,就是!薛帅做了皇帝,咱们都是开国功臣。”
“这种屁话不许再说,想说也闷在心里,闷一辈子。”薛绍的反应很是淡然,“不然,我砍了你们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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