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姑娘走到腊月二十八,跑过保留着合作社名字的商店买年货,去过豆腐坊里买豆腐,也在肥猫都睡滚了的陡地里拔过萝卜,帮着妈妈慢慢为第二天的团年饭做好了所有准备,爸爸也没闲着,凡是要去镇上买的蔬菜、水果及其他东西都被爸爸揽下了。
腊月二十八的早上,家里显得有些隆重。胖姑娘起床就闻到了煮猪头的味道,厨房里妈妈正在烧旺灶里的火,为煮熟猪头做最后一把努力。家里的灶有一米来高,灶上横着两口直径接近一米的大锅,只有这样的大锅才能煮熟完整的猪头。煮熟的猪头,加一块白豆腐、三杯白酒,恭敬的请一回老爷,祈愿来年风调雨顺、家宅平安,才算过年的好开端。胖姑娘记得早些年的时候白豆腐也是自己打的,用石磨把泡好的黄豆磨成浆,吊渣、煮沸、调卤水、点豆腐。交通越来越发达,爸爸妈妈也逐渐的老了,不知道从哪一年起,这豆腐也从外面买了。
胖姑娘在附近转了转,大舅妈、小舅妈都煮熟了猪头,和妈妈做着同样的事。一时间四处的鞭炮燃起来,美好的愿望就在不知不觉中上达天听。因为一件重要的事情已经完成,附近的几家人都透着喜气。除了敬老爷的事,还有件事让两个舅妈更高兴:雨丫头和芹丫头晚上就要到家了!雨丫头是大舅家的小表姐,芹丫头是小舅家的表妹,工作到年前最后一天才约好了似的一起赶回家来。胖姑娘也高兴,游荡了这些天终于有适合串门的地方了。
芹丫头是下午2点左右到的,自己拎着箱子蹬蹬地就回到家了,没劳烦小舅小舅妈出门多走一步。芹丫头进了门,首先大呼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小舅妈听到声音头一个开门出来,大女儿英子刚生完小孩回不来,小女儿芹丫头回到家格外令人振奋。小舅妈熟练地从芹丫头手中接过箱子,亲热地说“要回家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让我们去接你?”芹丫头爽朗的一笑“不用接,也没什么东西。”小舅在这个时候也出门来看了,接过小舅妈手里的箱子掂了一下,说“怎么不重,还有几十斤呢”。大家都笑着,好像其他的话都是多余的。
就住在30米开外的胖姑娘闻讯赶来的时候,芹丫头正在开箱子往外取年货:巴达木、夏威夷果、腰果、松子、松露巧克力……都是家里吃的少的稀罕零食。小舅妈一边收捡一边夸赞女儿,立在一旁的胖姑娘也跟着应和,不过心头终究有些不自在的小马儿在跑,因为没买这样精致的好礼物带回来而底气不足。小舅心里也高兴,可是他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嘴里情不自禁的哼上了欢乐的调调。收拾完了年货,芹丫头又从自己的小包里变魔术一样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是送给小舅的新手机——不是最新款,但品牌配置也是一流货色。小舅也不哼歌了,高兴的心情也直接写到脸上来了,嘴里还说着“不用买这些东西,旧的又没坏,还能用呢!”。在芹丫头的一再催促之下,小舅把手机卡换到了新手机上,复制了号码,重新登上微信、QQ,手指划得格外顺畅。芹丫头就捧着手机一个一个应用的教着小舅,小舅妈也趁着这机会换了小舅的旧手机,也算换代升级了。芹丫头一回家就忙这忙那,胖姑娘仿佛扑了个空,又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心里空落落的。
雨丫头还没到家,大舅和大舅妈两人都早早的在下车点候着了。大舅是退休的老教师,保持着知识分子的一些执拗脾气,唯独在儿女这件事上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只要是儿女的事,怕走路的也能走得飞快了。大舅也有两个孩子,雨丫头是四十岁上才得的小女儿,便有点格外骄纵;还有一个大儿子,长了同辈的孩子好几岁,几个丫头都叫他言哥。言哥要接大舅、大舅妈去城里过年,大舅舍不得村里的自由,也舍不得小女儿去外面受委屈,一口回绝了儿子的好意。路口过去了一辆又一辆车,没有见一辆车停下继而从上面走下来他们日思夜想的雨丫头,大舅妈又怕女儿回来饿肚子,于是先回家去准备晚饭。
雨丫头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麻麻黑了。大舅落了一地的烟头,大步上前,从雨丫头手中夺似的接过行李,热情的打着招呼。雨丫头被长时间的山路甩得晕车了,在车上已经吐了好多次,这会儿还没缓过来,虽然不忍心老爸帮自己提行李,却力有不逮只能顺从的走在后面。大舅在前面走,走两步又回头关切的问女儿“晕车不严重吧?”,恨不能代女儿受晕车之苦。雨丫头从小没干过农活儿,现在每次回家都吐的七晕八素,比起村里人,更像是城里人。虽然晕车了,可是雨丫头蹬着高跟鞋却走得很稳。
因为晕车的关系,大舅妈辛苦准备的接风宴没消灭多少,有些淡淡的失落。
吃过晚饭,雨丫头的箱子也得以重见天日:一套给大舅的新衣服,一套给大舅妈的新衣服,雨丫头换洗的衣服,笔记本和单反相机。大舅明天一定会穿上这身新衣,大舅妈不知道明年几时才会穿。
每个小家都已经小团圆了,马上要迎接大家的团圆。大舅妈刚收拾好雨丫头带回来的新衣,几家人就陆陆续续的聚过来了,谈女儿,谈未来的女婿,谈没着落的工作。大舅妈说“难怪言哥小姨子回家过年了,两个人天天不是吵架就是打架,不安生啊”“长久这样不是好事啊”胖丫头的妈妈接了下一句,“孩子还小,父母要好好教,要自己带着才好”小舅妈也跟着说了。说着说着,不知道是谁就转移了话题,说“陈家的媳妇真能吃,一顿能吃三大碗”,又说“陈家的孙子也长得胖,明个能赶上村里的王大胖”“三队的赵小哥,问他的外地媳妇儿喜不喜欢这的大山,回到说是灰蒙蒙一片,一点也不喜欢”……
按照惯例几家人都是要一起过年的。在大舅家吃早饭在小舅家吃晚饭,或者在小舅家吃早饭在大舅家吃晚饭,轮到胖姑娘家得初一,因为住得近,每年都是这样的安排,从没错过。虽然安排每年都一样,二十八的晚上,三个当家的女人还是聚在一起商量了半宿……商量到最后,早上在大舅家吃饭,晚上在小舅家吃饭,初一在胖姑娘家吃饭。
大年。天还没大亮,大舅妈就起床了。虽然年饭的材料前几天就多多少少的准备起来了,可大舅妈怕别人受委屈的性子驱使她晚睡、早起,委屈都自己扛着,每件事都要至少检查三遍生怕有遗漏,这一点却没很好的遗传给雨丫头。大舅妈自己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小舅妈和胖姑娘的妈妈也就进了厨房,烧火的专门烧火,或者中途也会帮忙炒一锅铲;洗菜的专门洗菜;炒菜的倒是满场跑了,又是找佐料,又是找盘子,还会突然接了电话“失踪”了。大舅早起光忙着两壶茶的儿了:泡了一壶绿茶,招待一大家人喝茶漱口;煮了一壶姜茶,专为这团圆宴来点驱寒的健康热饮。
几个人忙活了两三个小时终于开饭了,年节大庆,开饭前要先祭祖,倒酒、盛饭、放鞭炮,事关鬼神小孩子是万万不能看的。鞭炮响起来,祭祖这一仪式就算完成了,撤了酒杯饭碗,全家就能入席了。
嗬——真丰富,三个火锅,十二碗大菜,有姜茶有果汁有白酒有啤酒,从前也丰富,可从来没这么丰富过。雨丫头说“顶不爱喝这姜茶,辣死了!”,大舅说“辣才能驱寒呐!”。雨丫头又说“让妈妈别做太多菜,做得清淡点,还是张罗了这么一桌子”,小舅说“我觉得吃得很好,量不多,又不太油。农村人比不上你们在城市里的孩子,吃完要干活的,多少需要点油水。”虽然有这么个口没遮拦的丫头,但是大家兴致都很好,大过年的百无禁忌,大的劝小的多吃肉,小的劝大的多喝酒,能闹好几个小时,中饭就自然地省掉了。
大舅喝多了酒话就特别多,像个小孩子一样。“老小老小”,大概就是说大舅的。但是大舅说的话里,好多都是胖姑娘们不知道的。大舅说,“咱们家祖上原本在江西,清朝的时候,朝廷为了平息四处****从沿海地区大量移民,就此来到了荆州。可是荆州这地把子不好,地势低年年淹水,进山公公又带着全家迁到了C县秤砣山鱼儿坪,辗转多少年才到这山里来,买田买地置办家产,经历了好几代这才发扬光大。”“我们的太太(太爷爷)、爷爷都是几代单传,到了幺爹这一辈,才有了兄弟……”“这些也只有我们这几个老的知道,你们这些人啊,慢慢就都不知道了……”胖姑娘第一次知道,原来外婆姓孟,连雨丫头也懵了神,原来大家族还有这么多事完全不知道。
小舅喝了酒不说话,直接开唱了。芹丫头给小舅的新手机里装了“唱吧”的软件,短短一个晚上就把小舅唱歌的爱好刨根问底的挖了出来。大家还没围成圈儿呢,“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怎么听都是小岳岳的“五环之歌”,却原来是蒋大为演唱的一首颇有年代的老歌。
只有胖姑娘的爸爸酒量不好,多喝了几杯床上睡觉去了。
一个说的,一个唱的,一个比一个好听,也是大年一台戏。
太阳一落中天,上午就算完了。两三点的时候,妈妈们或独自,或带着孩子,三三俩俩的在各处亲人的坟茔上亮,为亲人点亮回家的灯。雨丫头照例是不去的,她小时候听多了鬼故事,是最害怕鬼和坟的。
到了傍晚,同样的景致又在小舅妈家厨房上演一遍,三个女人在厨房忙前忙后,洗菜的专门洗菜,烧火的专门烧火,炒菜的满屋子跑。男人喝茶、打牌也其乐融融,大舅的酒也醒了,又带上了知识分子的冷幽默;小舅的酒也醒了,唱歌的兴致却还没醒;胖姑娘的爸爸也醒了,为自己错过了这么精彩的表演而惋惜;丫头们就笑啊闹啊一直没停。桌子上的水果、饼干、坚果刚刚凹下去一个小坑,又被更多的零食填满了,肚子里连小坑都没凹下去过。
在小舅妈家吃完晚饭,胖姑娘和雨丫头都没走,三个丫头凑一起聊得很嗨。本来回家给铝盘炉添火的大人们也觉得还是这里热闹一些,凑了一大桌子人打牌。于是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春节晚会自己热闹自己的。至于没人为什么还添火,是因为有句老俗话说“三十的火,十五的灯”,过年那天火烧的越旺,来年运气就越好。
打着打着牌,聊着聊着天,就不知道炉子里还有没有火在燃烧了。但是牌瘾再大,0点前主人翁们都会各自回家,准备好鞭炮,热热闹闹地迎新年!这个时候最好看别人家的烟花,远远的,这里在闪,那里也在闪,像彩色的蒲公英开起来又吹散了,像仙女散花。自家里放的,只听见声音震的耳朵有感觉,眼睛却感觉不明显。
鞭炮响完了,整个夜就静下来了。
到大年初一,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把前一天预演的戏码再演一遍。就像这场盛宴除了团圆之外,还有一个展示一家之主的治家水平的功效一样,虽然忙碌着,却感到幸福。胖姑娘这几天有没有走路不太清楚,反正是不光吃了饭,还吃了饼干吃了巧克力吃了坚果。
初二小姨带着还在上大学的小信回门拜年了,又是吃肉喝酒打牌聊天的两天。
以前外公外婆还在,小姨每年都回来;现在都不在了,小姨还是每年回来,总念着“长兄如父,长姐如母”的情谊。小信不是每年都来,有时候是更小的心丫头跟着小姨来。小信其实不叫这个名字,不过个子很高,和信乐团的主唱又有几分神似,胖姑娘就这么顺口叫上了。这个上学的家伙可不会和姐姐们聊天,他牌艺精湛,就为了他来,怎么也得凑两桌。
小姨他们到家的时候是下午,还没到饭点,迎接他们的首先是一场家常茶话会。小姨拉着芹丫头问“男朋友怎么没跟着回家过年呀?”又拉着雨丫头问“换工作的现在怎样啦?”胖丫头还在忐忑,小姨哈哈一笑说,“这个胖丫头又长胖了,以后怕只能穿牛仔裤了。”胖姑娘的妈妈跟着一笑,说“她回来都没吃饭,都不知道怎么胖的,水喝多了”,胖丫头只能心里默默地说“虽然没吃饭,包子、粑粑、土豆可没少吃,和吃饭有什么差”,不过念叨念叨也就算了,始终没说出来。
大舅身上带着的知识分子的脾气,雨丫头一样不少的继承了下来。每年过年回来必会把家里所有的老照片全部翻出来回味一遍。这次带了单反回来,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重新刻录记忆的好机会。
就在小姨回来的这天,雨丫头又一次打开了大舅妈的话匣子。“刚照完这张照片椅子就往后倒了,你就在地上哇哇大哭”大舅妈指着一张黑白照片说道,这张照片是黑白的,四面都有锯齿形花纹,还是奶娃娃的雨丫头穿着小衣服兜着尿布,坐在椅子上笑得无比灿烂。雨丫头听了好多遍,大家都听了好多遍,可每次还是像第一次听说一样。“这张是二姨爹第一次来老家给你们拍的照片,看后面还有一张全家福。”“这是你哥”“对,这个是你”“看芹丫头,小时候真看不出来要长得这么乖(美)”……
除了翻拍老照片,雨丫头和胖丫头还有芹丫头一起,召集了几家人一起拍了好多新鲜的照片。大舅是个老顽童,总是搞怪,却带来了好多意想不到的好效果:手机没电了像小孩子一样双手伸给你看;不知道在哪里学会的“BIU~”的姿势晃来晃去。小舅妈个子小小的,一活泼起来就萌萌的。总之全家人最鲜活的样子就这样被写在了小小的存储卡上。
自从过年大舅喝多了说了家族史后,雨丫头又缠着大舅追问历史,倒也问出不少东西来。比如说上至太公,往下延伸了二十多代的派行。比如爷爷往上几代单传的旁系亲属。算来算去,村里百来户人家,往上推五代,一半以上都是亲戚。
初三里,小姨带着小信回家了。年好像突然就结束了。到了初六,芹丫头和雨丫头又走了,只留下胖姑娘在家做镇家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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