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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东张宅邸后,回望那高大的门楣,陈平的双手依然有些微微颤抖……
方才在厅堂内,他看似平静地说完那一席话,可陈平心里,早已激动澎湃。
这是继“盗嫂案”之后,他最绞尽脑汁的一次思索,最竭尽全力的一次表演。
数年苦学,都用在今天了。
对自己的计策,陈平是十分自信的,让张氏贷粮给百姓,代其缴纳千石征粮,秋后再还,此策是从平日常见的乡中借贷想到的。陈平家贫,当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他还得跟着陈伯去富裕人家借粮,耳濡目染,便记了下来。
这个主意算不上多绝妙,却胜在用于最合适的地方。
其一,可以让黑夫顺利完成征粮任务。其二,可以让张氏得到他们很看重的名声乡望。其三,可以让乡党百姓在青黄不接时不必挨饿。
但最最重要的是,他陈平,再一次在秦吏,在乡豪面前,完全展现了才干!且此事传出后,他将被户牖乡人交口称赞。
陈平是个有很大私心的人才,纵然献计,也不会少了自己那份好处。
然而,走在前面的黑夫仿佛看穿了他一般,出了张宅后,便对陈平笑道:“陈平之策,乃是一石四鸟,通赢之计也!若无你这贷粮之策配合,光是纳粟拜爵,绝不可能说服张氏一次性交纳两千石粮食。陈平,此事若是传开,你将在乡中声名显赫了……”
陈平一惊,连忙作揖道:“岂敢,若无游徼信赖,带我进张宅与两位张君商议,我可是连这门都进不去的。”
“不然。”
黑夫摇头道:“来魏国后,我听人说过一个故事。说是当年邯郸之围,赵国的平原君要去楚国求援,本要带二十人,最后只凑了十九,门客里有个叫毛遂的请求同行。平原君嫌毛遂在自己门下三年,依旧没什么建树,就说,有才能的贤士生活在世上,譬如锥子放在囊中,其锋尖立即就会显露出来……”
“而毛遂却说,假使我已被放在君之囊中,早就脱颖而出,哪会只露一点锋芒?于是平原君就带上了毛遂,到了楚国后,毛遂果然大显身手,不辱使命。”
黑夫指着陈平道:“陈平,你亦是一柄利锥,多年来,之所以被乡人所轻,名声不显,是因为你卓尔不群的缘故。现如今,我才将你放到囊中几天,你的锋芒,便立刻显露出来了。我相信,假以时日,你定能在户牖,在阳武,乃至于在天下,脱颖而出!”
陈平一开始还在默默细听,到了后面已有些激动,因为这是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如此肯定他的才干。
他立刻低头称谢道:“游徼给了陈平两次机遇,先助我脱离诽谤,又给我机会展现才干,陈平不敢忘怀,而今日游徼之赞,陈平亦当谨记终生!”
但,也就是不敢忘怀,谨记终生而已。纳头便拜?自此忠心不改?陈平可不是那种受人优待,便感激涕零忠贞不二的人,他私心很重。
他会兜售自己的才能智慧,却绝不会把自己也卖出去。
他会为人出谋划策,但绝不会为了成事,而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黑夫也不求陈平现在就对自己唯马首是瞻,反正秦国制度,官员调离,连一个旧部下属都不能带走,更别说一个没有正式职位的陈平了。
就算要收门客,也得到庶长、列侯的级别才有资格,才值得人投靠,他一个区区不更,想这些就太远了。
留下一笔人情,顺手提携一番,让陈平对自己印象深刻,还有点感激,这就足够了。
除了口头的夸赞,还得有物质上的奖励还行,黑夫便对陈平道:“光是你这贷粮之策,就值不少钱粮,等明天,便拿着200半两钱,再取两石米回家去,权当是我对你献计的报答。”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陈平闻言大喜,他睿智,却不清高,是很乐意为五斗米折腰的。
二人方才配合极佳,张博与张负已经同意了纳粟和贷粮的方案,只是今天夜色已深,于是决定明天天亮之后,再聚在一起,商量细节,以及如何押送粮食的问题。
“等明日吾等商议时,你也一起来罢。”黑夫道:“做个记录文书,顺便看看,是否能查漏补缺……”
这是给陈平更多机会表现,他焉能不喜出望外?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出了张博家所在的东楼里,就要拐到外面的乡邑主干道时,却见前方黑影一闪,有一人拦在了前面,并高呼道。
“小人求见游徼!”
……
“谁人?”东门豹和共敖十分警觉,闻声立刻持刃上前。
那人就着微弱的光,看到两个秦军大汉凶神恶煞地朝自己扑来,顿时大骇,连忙跪在地上,高举着双手稽首不已。
“小人乃是本地乡民,有事要向游徼禀报!”
黑夫摆了摆手,让东门豹、共敖将那人提拎过来,却见是个穿着皂衣的中年人,似乎是哪家的仆从竖人,他脸上鼻青脸肿,似乎是近几天刚挨了打。
这人口音很重,加上又慌乱,说话很急促,黑夫也听得不太清明,因为仲鸣之前就被他打发回去了,只能让陈平转述。
“小人有事要向游徼告发!”
黑夫瞧了瞧,附近里巷空无一人:“你欲告发何事?”
那人道:“小人昨日在乡市,看到游徼让人挂出的木板,小人不识字,便问旁人上面写了什么。旁人告诉我,是秦军通缉前外黄令张耳,以及张耳的妻、子。擒获张耳者赏百金,得其妻、子得十金,若能告发,亦有五两黄金赏赐。敢问游徼,这可是真的?”
陈平转述后,黑夫一愣,听这意思,此人知道张耳及其妻、子行踪?难不成自己猜错了,张耳及其妻子,真的就在阳武县附近?
这可是条大鱼啊,他立刻追问道:“通缉令上的承诺句句属实,若能告发,定有赏赐,你速速报来!”
那人闻言大喜,再度稽首道:“小人乃是东楼里张宅仆役,在后院做事。两个月前,张君在后院划了一间单独的小院,说是要给远来的亲戚住。”
陈平闻言一惊,心里暗道不妙,但也只能继续转述。
“没几日,一对母子便来了,马车严丝合缝,下了车,也戴着斗笠。从那天起,她们便一直住在后院,足不出户,张氏宴飨聚餐,也从不参与,只是让吾等每天去送饭食,张君本人也每隔一天过去探望一次。”
“府邸中的仆役都暗暗议论,觉得是张君在外面私养的妾和私生的儿子。但有一天,我在那小院外清扫,却听到张君在里面与那对母子说话时,称其为夫人,提到了张耳之名,并称呼那少年为张敖……”
那张宅仆役抬起被打得快变形的脸,嘟囔着嘴道:“小人本来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在乡市看到通缉张耳的告示,这才觉得不对,那张耳之子,可不就叫张敖!”
“因为此事,小人心神不宁,今早在院中不慎犯错,惹怒了张君,竟被他下令毒打一顿……”
他有些委屈,最后咬牙切齿地说道:“张君待我不仁,休怪小人不义,我要向游徼告发,张耳的妻、子,就藏在张博家中!”
转译完毕后,陈平已听得额头冒汗,手心冰凉。
他几步走过来,轻声对黑夫道:“游徼,此人道听途说之言,不可信!更何况,就算张耳妻、子真在东张宅邸内,那又如何?”
“如今游徼的主职是为王将军征粮,若不能征够数额,游徼必受惩处。反倒是张耳妻子,得之仅有二十金,万余钱的赏赐,不得亦无处罚。若是听了这仆役一面之词,带着兵卒登门拿人,就算最终擒获,后续又要如何收拾?轻则今日商量的纳粟贷粮无果而终!重则游徼与张氏将反目成仇,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让整个户牖乡陷入混乱!于何人有益?”
言罢,陈平深深一揖!
“游徼,务必分清主次,以大局为重啊!”
黑夫却默然良久,未发一言,只是看了看天上被乌云遮住的苍白月亮,又瞧了瞧几乎占了整个里闾的张氏豪宅,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他才长叹一声道:“若无此人告发,本吏还真没看出来,张博,这只肥硕的兔子,不止想有三窟,还想要第四窟啊!”
“他在投诚秦国的同时,还暗暗收留张耳家眷,莫非是想着,万一秦国不能占领魏地,或者有朝一日魏人得以复国,他便可以靠着这件义举,再次改换门庭,保住家业?“
言罢,黑夫便走到那张氏仆役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赏道:“你做得很好!”
张氏仆役惊喜地抬起头,想到将得到的赏赐,还有对张博毒打他的报复,满脸笑容。
然而,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黑夫却面色突变,斥道:“但你怕是不知,秦律有言,臣妾告主,乃非公室告,官吏不予受理么?本吏虽然单独驻军在外,但秦律如山,不敢违也!”
言罢,黑夫便对东门豹、共敖下令道:“将这背主之奴擒下,绑起来,堵上嘴!”
还来不及挣扎,那仆役便被两名壮汉按倒,反缚双手,勒住了嘴巴,顿时惊得目瞠欲裂!
黑夫回过头,对还没反应过来的陈平道:“走罢,吾等少不得要再回一趟张宅,将这背主弃义的奴仆,当面交给张博,请他自行处置!”
陈平这才一激灵,连忙跟上。
这时候,先前隐藏到乌云里的月亮,再度露出来,往里闾中投下了苍白的月亮。
陈平看到,黑夫仿佛寻常的拜访般,信步往张宅走去,看上去面色如常,却在拐角处,突然抽出了剑,检视锋刃之末,而后又将其收回鞘中,笑道:“顺便,也帮帮张博,让他在秦国,还有那群没前途的轻侠之间,做个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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