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一副棺椁,将那黄氏就地葬了吧。”
在听张氏讲述黄氏死前的所作所为后,黑夫默然良久,没有再斩黄氏之首,而是让人妥善安葬。
“也是一位良妻慈母,舐犊情深,可惜生逢离乱之世……惜哉。”他也不假惺惺地多言,挥了挥手,让几个秦卒将此事办了。
统一进程里,怎可能处处都是光辉正义,秦军赫赫之威下,不知有多少妻离子散,骨肉分离。
黑夫虽能保证,他所在的户牖乡,是秦军驻防区里军纪最好的地方,不敢秋毫无犯,但至少没有欺男霸女,凌辱当地百姓的事情发生。但他没办法永远做老好人,尤其不敢玩忽职守,在知情的情况下放纵通缉犯逃走,此事张博做的不够机密,事后被人知道了追查起来,可有黑夫的好果子吃。
这时候,跟着忙里忙外一夜的陈平却凑过来了,看上去似乎有话要。
“游徼,此子当如何处置?”陈平指了指被东门豹塞进一间屋子里关着的张耳之子,张敖。
“送往外黄或大梁交差,上吏指明要活的,好胁迫张耳归案,如今张耳之妻已死,仅剩一孤儿……”
他无奈地笑了笑:“好歹证明吾等的确抓住了张耳妻、子,二十两黄金的赏赐,够我手下的兵卒们衣锦归乡了。”
黑夫前世虽然好像听过张耳之名,却不知道他有怎样的事迹,更不知道那个在屋子里大哭着要母亲的孩子,竟是历史上的赵王,刘邦的倒霉女婿。
陈平却摇了摇头:“我听过一句话,治国家者,见到恶,就要像农夫急于除杂草一样,锄掉它的草叶,挖掉它的老根,不要使它再生长……此乃斩草除根之策。”
黑夫看向陈平:“你的意思是?”
陈平眼中露出一丝狠意,手比作刀,往下重重一挥:“与其留之为后患,不如杀之,君不闻夏少康报仇之事乎?”
黑夫却不以为然:“这孺子交付上吏后,多半是被带回关中,当做隶臣处置,此生皆作为刑徒,与泥土砖石为伴,不必担忧。”
他自问还没有怯懦到,要靠杀一个七岁孩子来消弭恐惧,安抚内心。
陈平还欲再劝,黑夫却主意已定:“你回去之后准备行囊,后日运粮,你也随我同往!”
经过昨的事,张博病,不能理事,于是三老张负便暂代了他啬夫的职务。张负感谢黑夫在这件事里放了张氏一马,对他的征粮要求无不答应。合东张西张之力,两千石粮食,几十辆牛马大车都在准备,后就可以出发。
在得知秦人征粮时,乡人是怨声载道的,但又听闻张氏贷粮之事后,乡中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因为这可以让他们熬过青黄不接的四月底五月初。如此一来,在被征召押粮时,倒也没引起太大的反对,足以凑齐百余人。
这就是本地乡豪的力量了,若无张氏协助,这些事情,光靠黑夫这五十个言语不通的秦卒,是万万办不成的。这就是他宁可牺牲黄氏,也要拉着张氏和自己站在一条船上的原因。
待陈平走后,仲鸣来到黑夫的身边,看着陈平的背影道:“我一开始还以为陈平只是怯懦孝悌,如今看来,他的心比吾等还狠啊,连一个七岁孺子都不欲放过。”
黑夫摇了摇头,想到陈平在历史上“绝户计”的名声,这的确是他的风格。
“书生杀起人来,有时候比武夫还狠!”
“因为他们只需要发号施令,让别人代劳,不必亲手染血。”
不过仔细想想,昨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于是黑夫不再提及此事,问被自己安排在张宅往来联络的仲鸣道:“邑内有何事?”
仲鸣道:“张负让我禀报游徼,张耳之友陈馀派人来接洽,但察觉不对后又跑了,他们未能活捉,只能将其射杀……”
“陈馀?”黑夫皱起眉来,又是一个没听过名的。
“张负,此人乃大梁儒生,与张耳是至交,后来陈馀去了赵地,如今赵国虽破,但陈馀仍是赵地名士,名声甚至传到了河内郡。其手下多有燕赵之侠,如今来联络的人死而不归,恐怕陈馀已知道事情有变,他希望游徼多多心……”
……
在得知那群赵地来客找他时,周市正在修理自己的弩机。
周市年纪三十上下,留了一把稀疏泛黄的胡子,这是他最明显的标志。他是黄池人,全家世代作为魏国武卒,祖、父皆死于与秦军的交战中,所以周市痛恨秦人,恨不能生食其肉。
但光靠他一个饶愤恨,阻止不了强秦。今年一二月,秦国以势不可挡的攻势,摧毁了魏国最后的主力,包围了大梁城,并派人攻略招降周边县乡。
在阳武县任武吏的周市秣马厉兵,打算为魏国尽忠,守住簇,谁料阳武令却听了户牖张博规劝,竟然选择了降秦!
张博此人,有个人亲疏义,却无国家存亡之大义,周市闻讯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带着一些愿意追随他的手下杀出阳武,流亡于野泽树林之间。
但他没有就此放弃,因为只要大梁一未陷落,魏国便还有希望。作为对魏忠诚度最高的武卒,周市开始避开县、乡,在秦军势力无法涉及的里闾山林里游荡,吸纳愿意加入他的人,很快就聚得百余魏人。
他们开始攻击落单的秦人,阻断秦军各县往来联络的骑手,甚至还组织了一次对阳武县运粮队的袭击。可惜秦人已经掌握了阳武县武库,装备精良,周市他们只来得及烧毁了部分粮草,便丢下十多具尸体撤退了。
“吾等的实力,尚不能与驻扎县城的秦军抗衡啊。”
明白这点后,周市不再尝试夺回阳武,开始将目标转向各乡。
秦人在乡上的统治不强,一般只派一屯五十人维持秩序,眼下,各地都在朝大梁输送粮食,这便是防备最脆弱的时节,周市可以选择带人袭击粮队,也可以直接去攻击乡邑,只要夺取一个乡,秦军就不得不派人过来追剿他。
这样,或许就能为大梁,争取一点点时间的机会了……
周市最想攻击的,当属户牖乡。张博劝降了阳武县令,周市对此一直怀恨在心。
可惜自从秦人进驻户牖乡后,秦军与张氏的关系居然没有像其他乡那样闹僵,那支五十余饶秦军,也没有像其他地方的驻军一样,威逼百姓,欺辱民女,闹出群体性事件。
一片平静的户牖乡,让周市无从下口。
本以为征粮或许能使户牖乡民怨沸腾,然而周市派人打探的人却回来,此乡一切如常,张氏和秦军达成了协议,愿意出粮贷给百姓,充当征粮,帮他们渡过难关……
周市大失所望,但好在,他的手下带回这个消息的同时,还带了一批人回来。
或者,是在那批人逼迫下,带他们回来的。
周市停下了手里的活,看向昂首站在他面前的人,却见此人三十不到,高八尺,身着儒服,头戴儒冠,唯独腰间挂了一把剑。
“你便是陈馀?赵地名士?”
“正是在下。”陈馀眼睛通红,或是一夜未眠,或是刚刚哭过。
周市一贯看不起羸弱的儒生,觉得他们百无一用,亡国时也只会抱着礼器简牍跑掉,便笑道:“不知陈生挟持我的手下,非要来寻我,所为何事?”
陈馀朝周市拱手道:“我带人潜入阳武地界时,听闻周君招募百余壮士,以一己之力,独抗暴秦,馀十分佩服。今愿带着手下十名赵地侠客,助君一臂之力,与君一同袭击户牖乡……”
周市对这个操着一口正宗大梁口音的儒生十分警惕,冷笑道:“光复户牖乡?你虽是魏人,却早已跑到赵地,无缘无故,为何助我?”
“不瞒周君,我与外黄张县侠乃刎颈之交,外黄城破前,他送妻、子到户牖乡张氏暂避,再由我暗暗将他们接走。本以为那张博虽降秦,但尚念故交,能信守诺言,谁料……”
陈馀咬着牙道:“岂料前日,张氏却突然反悔,向本地秦吏告知了此事,秦吏与张氏一起,逼死吾嫂,陈尸于外,又掳走了我那七岁的侄儿,如今就囚在邑外营地汁…”
周市听完之后,却摇头道:“我手下只有百余人,不足以围攻乡邑。听你的意思,既然秦吏与张氏相合,有五十甲士,外加张氏两百僮仆,且户牖乡民也不欲反秦,想要攻破户牖乡,救出你那侄儿?无异于痴人梦。”
“那我还有第二策。”
陈馀不甘心,又道:“我的门客在乡外查探时,见邑中集结了几十辆牛马大车,还从张宅内源源不断运出粮食,想来是要往大梁秦军大营运粮,不是明,便是后日!届时我那侄儿,肯定也会被一起带上,还望周君能与吾等一同,袭击粮队。”
“此策倒也未尝不可。”
周市起身,又看着跃跃欲试的陈馀笑道:“然,儒生亦能杀人乎?”
陈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周君对儒生有偏见啊!”
“吾曾闻,仲尼有弟子仲由,性粗鄙,好勇力,冠雄鸡之冠,佩豭豚之剑,后才拜孔子为师,学儒礼,为儒生。”
“仲由在卫国大夫孔悝家中做邑宰,为其治邑。当时卫国内乱,叛军围困孔悝,当是时,孔悝手下武士皆奔逃出城,唯独仲由逆行入城,路遇叛党,尽杀之。待其至孔悝家中,叛军更令百人持戈矛围攻仲由。仲由仗剑,以一人之力,敌百人,身中数十创,依旧屹立不倒,反击杀了十余人……”
“最后仲由难支,冠带被戈斩断,他‘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
言罢,陈馀突然抽出了腰间二尺剑,周市的手下都紧张地上前一步,但周市却抬手制止了他们。
陈馀坐地弹剑道:“我虽是儒生,好儒术,但却崇尚子路,希望做一位儒侠,这才与张耳往来,结为至交。”
“周君问我能不能杀人?哈哈哈,我在梁时,虽然年少,却曾拔剑,杀了一个欺凌霸市的恶少年,遂逃亡赵地。在赵国苦陉,遇山贼,要夺我衣冠,我又拔剑而起,杀二人。这才得到当地富人公乘氏惊异,召我为婿,靠了妻家的财富,在赵地有名气……”
“可惜那之后没两年,暴秦便攻破邯郸,苦陉也被划入恒山郡。秦法严苛,不喜儒术,禁绝游侠,于是昔日的经纶相会,畅谈古今,曾经的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皆不复见矣……我的宝剑,也蒙尘已久……”
陈馀一番嗟叹后,又仗剑而起,朝周市恭恭敬敬地拱手道:
“子路言,食其食者不避其难;于我而言,刎颈交者,亦不避其难!如今,便是我这长剑斩秦吏,诛奸贼,再度饮血之日。”
“也好教周君知道,儒生,亦能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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