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上旬,在回到户牖乡后,黑夫先将赏钱分与自己不在时驻守在此地的众兵卒,而后便马不停蹄地拜访了张负家。
如今张博气出了病,所以不管是宗族,亦或是乡中事务,都是张负在管。
黑夫首先是告知张负,张氏单出的那一千石粟,可以作为纳粟拜爵,为张氏一人得一级爵,自己答应的事情,办到了。
先说了这好消息后,他又立刻道明了来意:“愿为陈平伐柯……”
得知陈平想娶自家女孙,张负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
且不说自家女孙的婚事,已经成为困扰他的一大烦恼,连嫁五人五人皆死,虽然都与张氏女郎无直接关系,但毕竟太过蹊跷,传出去名声不好,如今陈平愿意接受,岂能不喜出望外?
更别说,陈平作为乡中的俊朗少年,在洗清了”盗嫂“的嫌疑后,张负已经开始关注于他,陈平自从被黑夫招入秦营做文书后,几次进言献策,一方面得到了秦吏的交口称赞,另一方面,他也献出了“贷粮于民”之策,让秦吏、张氏、邑中百姓三赢,使得张负赞叹不已,认定这个青年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能得到如此佳婿,他焉能不乐?
张负暗暗想道:“以陈平之容貌、才干,又有我家为援助,假以时日,他或能号令一县,名满全郡。”
于是黑夫第一次替人做媒,便一拍即合,张负连自己女孙都没咨询,便忙不迭地答应了这桩婚事。只是张氏女郎的前夫3月才刚死去,如今丧期都没过,所以成婚的日期,还是定在明年的三四月间……
这件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办成了,事后,陈平为了表示感谢,专程拿出先前黑夫赠他的钱来,在乡中最好的酒肆里,宴请了黑夫。
……
当听说陈平要将整个酒肆包下时,酒肆店家诧异地将他上下打量,差点习惯性地出言讥讽,但随即才想起,这已经不是那个吃着兄嫂白饭,受人鄙夷,无所事事的陈平了。
如今的陈平,已经洗刷了过去的诽谤污名,更在秦吏手下做事,让人不敢轻慢于他。
“陈平如今有钱了啊,今后怕是要成为本乡富家翁。”店主说着恭维的话,岂料在陈平心里,却不以为然。
“富家翁?果然是蝇营狗苟之辈,也太小看我了。”
在店家堆着笑脸摆好酒菜后,黑夫也到了,二人隔着案几对礼,又相对而坐。经过这件事,他们的关系更近了不少,喝到酒酣之时,黑夫不由好奇地询问,陈平为何非要娶那张氏女郎……
“陈生看中了她的美貌?”
毕竟是本乡第一美人啊,黑夫甚至脑补,陈平是不是小时候就暗恋着那张氏女郎?但在她出嫁时,只能站在路边观望,风吹起新娘坐辇纱帐的那一刻,少年看呆了,从此念念不忘……
“游徼且打住!”
陈平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被黑夫这段脑补逗乐了。
他往左右看了看,这酒肆里只有二人,店家也远远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便凑近了低声说道:“我之所以要娶张氏淑女,看中的,是张氏的财富,是张负在本乡的声名权势……”
陈平的双眼,变得极其功利,却又非常坦然。
“游徼且想想,那张耳本是杀人逃犯,穷困潦倒,娶外黄富豪之女,得富裕妻家资助,便摇身一变,成为魏国大侠,甚至进入官府,做了外黄令。”
“陈馀亦然,若非得了赵地苦陉公乘氏青睐,招他为婿,他哪来的钱帛四处交游,最后成了当地名士?”
黑夫听完后,算是明白了,陈平眼中的成功婚姻,不是夫妻相爱,两情相悦,而是姻缘互补。
用一句黑夫已经忘了是哪位先贤说过的名言来总结,便是:
“天理人情不必细诉,婚姻在于有利可图!”
大梁崩塌,魏国灭亡,给陈平带来了巨大的震动,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时代大势,于是便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出路。
他现在虽然做着秦营的文书,一个月领三石粮食,但只是临时工。战争已经结束,黑夫他们迟早会离开,到时候自己又要恢复无业状态?
陈平当然不会坐等那一天到来,按照他这两个月来对秦国律令、制度的理解,在黑夫他们撤走后,军事管制会结束,正式的县令、县尉、县丞会在阳武县走马上任。
自己要不要去阳武,或者到邻县求职为吏呢?毕竟有会秦字的优势,如今他也听得懂关中方言了。
但想了想后,陈平放弃了这个打算。
如今秦军虽横扫魏国,灭魏社稷,但陈平心里“魏人”的身份尚未完全消失。更何况他的兄、嫂还在户牖,陈平打算优先在本地发展,看看形势再说。
秦国官府任命官吏有严格的籍贯限制,郡县主要长官一律不用本地人,由咸阳从他处直接任命。但郡县署下属吏,以及乡一级的有秩、佐吏则皆用本地人。
所以陈平估计,未来的户牖乡,还是本地的乡豪说了算。与张氏的关系,在乡党中的名望,本身拥有的财富,依然是在本地立足的基础。
陈平目前只洗刷了过去的污名,得到了张氏的注意,挣了一点可以证明他“自食其力”的金钱。然而,这些与他藏在心中,不敢与任何人说的那个“大志”,还差得远呢。
当然,那份志向,他可不敢跟任何人说,因为不管对谁直言了,都会笑掉别人大牙。
陈平不缺少才干,他只是缺少一个表现的舞台,黑夫在时,因为尚不知缘由的原因,为他提供了许多展现自己的机会。但陈平不可能离开本地,跟黑夫去南郡,所以他要为自己今后的发展,找一条新大腿……
心中可以好高骛远,但足下必须脚踏实地,这是陈平立业的准则。
听完陈平的真实意图后,黑夫不由感慨,这果然还是陈平啊,连自己的婚事,都计算的如此精细功利。
对陈平的选择,他表示理解,没错,像陈平这样贫困孤单的有才之士,得到富裕有力的张氏援引,乃是最便捷的成功之途!
但黑夫又不无担心地问道:“那张氏淑女可有克夫之名,你就不怕……”
“怕什么?在我看来,那五人之死,皆是意外,亦是他们无福消受美人。”
陈平已经醉了,难得地放浪形骸,哈哈大笑起来,但眼中却满是自信。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声道:“游徼且放心,陈平的命,够硬!”
……
六月中旬,正是一年最炎热的时刻,户牖乡热浪袭袭,谷风阵阵,池沼中莲叶田田,路旁树上蝉鸣不绝于耳。
一支队伍缓缓走出了乡邑外的秦军驻防营地,向南缓缓行进,正式黑夫和他的手下们。
此时距离黑夫替陈平做媒,已经过去约月余。这一个月间,户牖乡平静无事,除了加强巡视以防大梁城里出来的难民乱窜外,别无他事,本地一切如故。
魏国灭亡与否,似乎与这座乡邑一点关系没有。
到了六月初,随着正式的秦吏调任阳武,黑夫他们撤离的时间也越来越近,离家大半年的安陆、鄢县戍卒们,早就迫不及待。
经过半个月的准备,黑夫将本地防务移交给新的游徼和陈平的预想一样,的确是一位当地乡豪。然后,他便带着归心似箭的众人,离开了驻守数月的营寨。
虽然在黑夫的管制下,秦卒在本地几乎做到了“秋毫无犯”,但当地人对他并无多少谢意。根本没有影视剧里清官调走,百姓扶老携幼来挽留送别的情形,来送他们的,也就是张负父子,以及陈平等寥寥几人。
“游徼为本乡所做的事,老朽会替乡人记住。至于游徼保全张氏的大恩,老夫也会让子孙牢记于心,绝不敢忘怀。”
张负让人备好肉、酒,敬黑夫,也让张仲等儿孙一一敬了黑夫手下的什长、伍长,这使得口直心快的东门豹嘀咕道:“还是这西张的老张翁有点人情味,比那东张老朽强多了。”
轮到陈平向黑夫敬酒时,黑夫嗟叹道:
“看来,我是没机会见到陈生迎娶张氏淑女了,那二两黄金,便是我提前留下的贺礼。”
陈平拱手道:“游徼不但提携我,还赠了我许多金钱,陈平真是无以为报。”
或许是因为这“无以为报”的心情,黑夫他们已经走到乡邑十多里外,陈平依然骑着从张家借来的马,一路相送,一直送到了户牖乡的边界。
眼看再往前走就是外黄县地界了,如今战争虽已结束,但路上单独行走还是不太安全,黑夫便劝陈平止步。
“陈生,到此为此吧。”
“我之所以送到这,是有一句话,一直想问游徼。”
陈平下马,对着黑夫长拜,抬起头,提出了藏在心里数月的疑惑。
“那天酒酣时,游徼说自此以后,当视陈平为友。那陈平敢问游徼,先前你我素昧相识,为何要刻意助我洗刷冤屈?”
“我已问过伯嫂,游徼派人去仔细查实过,得知此事真伪后才找到了我。之后又援引我入秦营做文书,赠我粮食,分我赏金,待之如心腹,平何德何能,能让游徼如此费心?”
陈平是个功利的人,一直不相信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情,黑夫对他的关注、提携,已经超过了常理。
他一开始还担心黑夫用心不良,甚至是个龙阳之徒,可后来才发现这是误会。
这反而让陈平更加疑惑,百思不得其解,若不能得知原因,他心里始终无法安定。
黑夫沉吟片刻,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敷衍,笑道:“或许是因为,我第一眼看到陈生,便觉得你有异于常人吧?”
“我一里闾穷士,何异之有?”
黑夫指了指自己:“说来你或许不信,见到你后,我心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陈平追问:“什么话?”
“此君,他日或能宰天下乎?”
言罢,黑夫哈哈大笑起来,朝陈平拱手后,也不久留,打马而去,只是远远留下了一句话。
“人生相遇,自是有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陈平,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马蹄卷着尘土迅速远去,只留下呆若木鸡的陈平站在原地,满脸惊骇更胜先前。
“宰天下!他,是如何知道我心中之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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