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县又被称之为“纪南城”,因为其正好在纪山之南,云梦泽之西北。而距离郢县和江陵最近的一处铜矿铜官,就位于纪山之上。
“荆楚之地,金、连、锡等矿藏远比中原丰富多了,可惜多数还在楚国手中。”
在巡查武库的次日,李由带着黑夫等人前往纪山巡视官营的铜工坊,铜官扬昔得知消息后,亲自来岔路口迎接他们,大概是跟烈火矿场打的交道多了,此人比黑夫还黑了几分……
一边走,扬昔一边介绍起了自己的业务。
“最大的一处铜矿,当在左兵曹史家乡附近……”
黑夫闻言立刻想起来了:“莫非是铜绿山?”
“然也,就是与安陆一江相隔的鄂地铜绿山,据说从殷商时就有人在那开采铜矿,冶炼铜锭,经过周、楚千年开挖,依然源源不绝!”
那里的铜矿多到了什么程度呢?据说每逢骤雨下过,冲去了山体表面的泥土后,满山就会露出或绿或蓝的星星点点,就是裸露在外的铜矿脉了。
前世在初高中好歹学过点化学的黑夫记得,绿色,这应该是孔雀石的颜色,铜便是从中冶炼出来的。
扬昔甚至给黑夫等人说,当年周昭王南征荆楚,就是为了获得鄂地铜绿山出产的“美金”,作为战利品带回去铸礼器。
“结果周昭王就淹死在汉水,再也未能返回宗周。”说这话时,扬昔颇有些幸灾乐祸。
他还说,除了鄂南丘陵的铜绿山外,在江南地,六地,赣地,都有不少规模很大的铜矿。这些铜、锡之矿,便是春秋时期楚国敢于问鼎中原的底气,难怪当时的楚庄王大言不惭地吹嘘说:“楚国折钩之喙,足以为九鼎!”
这时候,一行人出郢县往北走了几里后,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却见这是一处高出地表几十米的小丘陵,绵延十余里。
“郡尉、左兵曹史请看,昨日才下过雨,这纪山上的一些石块是不是有隐隐的绿色?俗言道,上有丹砂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铜金,上有绿石者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赭者则下有铁,这纪山,就是一座大铜山。”
“但我听说此地的铜矿质量不好,远不如铜绿山。”李由有些嫌弃这座“铜山”,只感觉它是一个鸡肋。
“郡尉。”
扬昔好笑地说道:“就算将整个南郡的铜矿都加起来,恐怕都不及铜绿山的储量多,而南郡每年所产的铜锭,也不到铜绿山的一半……”
“若是能将铜绿山夺过来,本尉也不必为铜铁不足而烦恼了。”
李由扼腕叹息,但他也知道,楚人在江南地区仍然有不少兵力,负责看守鄂南铜绿山的就有两三千兵卒。而秦国的战略,更倾向于集中大军进攻楚国的核心地区淮南淮北,不打算另开辟一条江南战线……
黑夫在马上放目望去,却见这座小丘陵上的杉松已经被砍伐得差不多了,但还是随着一声声号子,半山腰不时有林木随着呼喊轰然倒地,似乎非要将此地树木砍光才罢休。
“田律里不是规定,春日不让伐木么?”黑夫如此问扬昔。
“铜铁官不在此例。”
扬昔回答道:“毕竟是军国之器,一年到头都不能熄火。”
他又补充道:“不过正如左兵曹史所言,春日的木材湿润,的确不好烧。所以更多的燃料,还是在秋冬之季,从大洪山、荆山处伐薪,再送到此处储存备用。如今砍掉树木,只要是为了挖下面的矿。”
虽然这铜矿不大,但也有百余兵卒看守,并修筑了围墙保护,门禁森严。
他们首先进入的是住宅区,应是供给铜官里的吏、卒、刑徒居住的。
黑夫瞧了两眼,发现这里的居住环境很是恶劣,被罚来做活的多是犯了重罪的刑徒,所以他们的劳动积极性不高,在鞭笞的催促下才从屋舍里出来,没精打采地往冶炼区走去。
李由他们一行人也在往冶炼区走,还未靠近,就闻到了一股呛鼻的味道,并感觉到了一股灼热。
远远望去,只见前方竖立了十多个椭圆形的炼炉,不算炉下凸字形的夯土台,只算炉身,基本都有一丈高,每座炼炉相隔五丈远,留出了安全的距离。围绕炉身,又细分出了上料、鼓风、出铜、供水各个部分。
这会,一半的炼炉下边都火焰升腾,黑烟从上方冒出,把小半个铜官都笼罩在内。
数十个工匠、隶臣分别守在各自负责的炼炉周围。有人垫着脚尖站在垒起的高台上,举起箩筐往炉里下矿料;有的人光着膀子,推着简单的风囊满头大汗地往炉中鼓风;工匠们则蹲在一旁紧张地观察着火候,试图掌握开炉时间的。
“凡铸金之状;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之气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气竭,青气次之,然后可铸也。”
这便是冶炼青铜时总结的观色之法,利用高温将里面的铜单质冶炼出来。每当通红的铜块出炉,滚落到炉前的大坑里,立刻有人取水,泼浇其上,水气蒸腾,变成了白雾。这些铜块再重新加热,灌入土范,就能制出一块块铜锭……
那些刚炼出的铜锭,被工匠忐忑地送到李由面前,扬昔也告罪说,因为纪山的铜矿含铜不高,所以往往要许多矿石,冶炼两三遍,才能得到纯度较高的黄铜。
黑夫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铸造场,一问才知道,冶炼出来的铜锭并不当场铸造成兵器,而是送往郢县西南的工坊区,和其他地方送来的铜、锡、铅一起汇合,搭配成合适的比例,才铸造为青铜。
眼看李由皱着眉在每个铜炉边上打转,查看铜锭的质量,黑夫便将扬昔喊了过来,问道:“处理矿块的地方在哪?带我去看看。”
扬昔面露诧异,过去郡尉派人来巡查,基本只是在冶炼区转一圈,很少再往里走的。于是便笑道:“左兵曹史,处理矿石的地方更脏,不止污水横流,还有石屑、粉尘乱飞,无甚好看的。”
黑夫却不管,让扬昔带路,果然继续往里走了百余步后,迎面便是飞舞的粉末,等黑夫闭上眼再睁开后,发现他们已经进入了贮矿场。
数百名刑徒从纪山上挖出沾满泥土的铜矿石后,便又用牛、马等以筐运到流经纪山山脚的水流处清洗,再顺着下坡路送到贮矿场。或黄或绿的铜矿石在这里堆积如山。
蓬头跣足的赭衣刑徒在此劳作,他们大半的人被刮去了头发,剃光了胡子,有的死刑犯脖子上还戴着木钳,耷拉着头,佝偻着腰。却不耽误他们在监工的鞭子下,努力干活,用铁锤、石夯等工具把整块的矿石打碾成碎块。
这大概是整个冶炼过程最耗费时间,也最辛苦的一个工序了,矿石坚硬,非得卖力气砸许久才能变为可以入炉的碎矿。
走着走着,黑夫只觉得眼前一亮,因为他看到,在贮矿场的一角,是一排排的踏碓。不少灰头土脸,瘦骨嶙峋的刑徒,正在上面用脚踩踏,让踏碓的石锤不断抬起又落下,将已经砸开的矿石舂得更碎更细……因为越是细的矿粉,越容易冶炼。
黑夫顿时来了兴趣,指着那边道:“此处是何时开始用踏碓处理矿石的?”
扬昔回答道:“大概是前年秋收后,此物开始被郡守府在各县乡推广,用于舂谷。当时郡工师便觉得,踏碓也可以用于铜官,让那些羸弱不能举重物的刑徒踩踏,将矿石舂打得更细,的确比较好用,可惜依然不够啊……”
他指着周围堆积如山的矿石,低声道:“如今郡尉想要吾等增加冶铜产量,可不管增修多少炉灶,刑徒们处理矿石依旧快不起来。”
原来,纪山铜矿的含铜量较低,所以每炼出一斤铜,需要更多的矿石,光是处理矿石,已经让刑徒们苦不堪言,每个月都要累死十多个人。
黑夫颔首,心中已有了分寸,但暂时没有动声色,再度看了一眼那些生活在水生火热里的刑徒,微微摇了摇头,便与扬昔返回了冶炼场。
隔着大老远,他们就听到了郡尉李由的咆哮。
“本尉不管汝等如何做,接下来半年,务必交出比之前多一倍的铜!”
扬昔连忙过去,他和一众工匠都叫苦不迭道:“除非再拨给吾等数百刑徒来砸矿石,才能达到郡尉要求的产量,否则就算山上运下更多的矿,在外面建立更多的炉灶,也是无用!”
这时候,黑夫却插话道:“郡尉,下吏却有一个主意,或可解决这难题!”
“哦?”
李由和扬昔,还有一众脸上灰扑扑的工匠都看向了黑夫,众人均想知道他有什么主意。
“下吏斗胆,想向郡尉推荐一个人,一个工匠,因为下吏曾见他制过一种器械,若用来处理矿石,不但能省人力一倍,能得功效亦翻倍!”
李由闻言大喜,问道:“真有如此人物?是何许人也?”
黑夫道:“是下吏的姊丈,事关铸造兵器,充实武库,下吏只能举贤不避亲了!”
“姊丈?”
包括扬昔在内,一众工匠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有人不相信地说道:“左兵曹史,省人力一倍,这也太夸大了罢,可不能因为他是你姊丈,便如此吹嘘啊……”
他们总觉得,黑夫这是乘机安插亲戚来郡里,李由眼中也闪过一丝怀疑。
“这可不是吹嘘。”黑夫道:“二三子可知道,踏碓还有一个别名?”
工匠们面面相觑:“安陆碓?”
“然也!”
黑夫拊掌笑道:“实不相瞒,我那姊丈名为橼,正是做出了安陆踏碓的第一人!姊丈曾对我扬言,说只要给他人手、钱帛,他便能将还需人力操作的踏碓,改造成不需人手,也能自动运转的神器!”
他开始大言不惭地吹嘘了起来:“届时,休说省人力一倍,十倍亦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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