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告于郡守,兵曹已将城内各处的兵卒尽数撤下,夕市亦照常开启。”
下午时分,办完郡守交待的事后,黑夫返回了郡守府复命,他早间来时,已经苏醒的叶郡守正大骂长史鲁荡“糊涂”,又勒令黑夫去将外面的兵卒撤走,放松了对城内街巷的警戒搜捕,让江陵城恢复常态。
这实则是外松内紧之策,兵曹依然派遣了大量兵卒守在各处城门,贼曹则在抓紧缉捕刺客党羽……
“民间舆情如何了?”
叶腾穿着一身常服,腿上裹着麻布绷带,由两个婢女侍候着,躺在病榻上,可却没有消闲下来,而是让书佐拿着卷牍,继续给自己念,并做出相应的指示,并不时有各曹官吏出入请示。
黑夫道:“郡守正午时分在官署露面的消息已传开,民众不再议论纷纷。”
叶腾气色不太好,他吁了口气道:“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一词,虽金石亦可熔化。人心最是琢磨不定,官府若是表现得太过紧张,反而会让人猜测我重伤已死,让贼人有可乘之机。”
“郡守所言甚是。”
叶腾随即抬眼:“关于刺客党羽,可查到什么了?”
黑夫道:“兵曹、贼曹、狱曹在合力办案,已抓捕了几个可能协助刺客的人,虽然尚未完全查证,但吾等推测,此事的主使,很可能是楚国!”
这是一个刺客横行的时代,从数百年前的专诸刺王僚、豫让刺赵襄子、聂政刺侠累,再到前几年才发生的荆轲刺秦王,刺杀政敌、干掉敌国首脑,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式。
“楚国?”
叶腾却笑了起来,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有些轻蔑,对那些想要取走他性命之人的轻视。
“老夫这一生经历的刺杀却也不少,当初带着秦军攻入新郑后,韩国宗室公子们恨我叛国,便以百金雇轻侠来刺杀我,那几年里,登门拜访想要取我首级的人不绝于道。”
“来到南郡做郡守后,又因我将那些在地方上横行不法的氏族绳之以法,于是便有地方豪长、大氏派宾客刺杀我,最危险的一次,剑离我只有数尺……”
“如今,连楚国也想杀我。自诩为祝融血脉的楚国贵族,只能想出这种低劣的法子来了解老夫?”
他不由哈哈大笑,最后因腿上的疼痛才止住了笑声。
黑夫应道:“上月楚国煽动巴人反叛,又猛攻夷陵,来势汹汹,若非郡守居于江陵,迅速调度兵卒将吏前往驰援,恐怕楚人也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再加上郡守将南郡治理得井井有条,楚人在畏惧郡守,才迫切想除去郡守!”
这倒不是他溜须拍马,事实的确如此,黑夫来到郡上任职几个月了,虽然叶郡守的权术手段、用人方式给他一种不太舒服的约束感。但叶腾作为地方大吏,其表现堪称完美无缺。捕盗贼,翦大氏,正官风,上农事,劝蚕桑,几年下来,南郡之政焕然一新。
今年叶腾又大胆使用了堆肥沤肥之法,推广水碓,换了任何一个郡守,都不太可能兼有细心谨慎和雷厉风行两种特质。
一个背弃母国又率军将其灭亡的将军,一个道德饱受诟病的叛臣,却偏偏是个能吏干吏,这和后世”清官“的标准是大相径庭的,这种臣子,若非极度自信的君主,绝不会再受重用。
等黑夫办完公务,回到郢县的郡尉府后,李由也在冯敬、黑夫二人谈论郡守在面对刺杀时的镇定自若,以及事后应对的从容。
听黑夫说郡守已经重新开始办公后,李由叹道:“我曾听父亲说起过一个故事,说是百余年前,齐威王和魏惠王相约狩猎,期间这两位君王开始比较各自的宝物。魏惠王说,自己有能照亮前后各十二辆车的十枚随侯珠,齐乃万乘之国,不知又有何宝物?”
“齐威王回应说,自己当做宝物的东西,与魏王颇为不同。齐有大臣名曰檀子者,派他镇守薛城,则楚人不敢为寇边境,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拜。齐有大臣名曰盼子者,派他镇守高唐,赵人不敢东渔于河。齐有大臣名曰黔夫者,派他镇守无棣,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迁徙入齐者七千余家。齐有大臣名曰种首者,派他戒备盗贼,则临淄道不拾遗。”
“齐威王说,以上四子,将以照千里,岂独照十二乘哉?”
言罢,李由佩服地说道:“叶郡守能利民生,能备盗贼,能修武备。官吏敬之,百姓爱之,豪长畏之,敌国惧之,岂不就是秦国的檀子、盼子、黔夫、种首么?此乃砥柱之臣也,将照南郡千里之地,难怪大王说,我来南郡为郡尉,要多向叶郡守学学……”
李由想到刺杀当日自己也有短时间失神无措,不由惭愧,这么一比较,他还是太年轻少智了。
“每个上司都像叶腾一般强势聪明的话,还让不让下面的人活了?”
黑夫口中应诺,心里却在暗暗吐槽。
就在这时,贼曹掾匆匆登门拜访,兴奋地向李由禀报道:“郡尉,刺客党羽抓到了!”
李由精神一振,这是他目前关心的头等大事,立刻就让贼曹掾当面报来。
贼曹掾道:“吾等查到这些刺客一共五人,身份多是假装进城的商贾、雇农,其验、传均为伪造。”
秦国虽然有严密的户籍制度,但毕竟方法太过古朴。一般的人伪造身份证,会像那个假冒冯敬弟弟在南阳郡招摇诈骗的少年一样,被一眼识破。但若是敌国间谍,通过一定的手段,就能伪造得以假乱真。
“除了当日死去的两名刺客外,还有三人在妄图混出城时被缉捕,两人反抗被当场杀死,剩下一人经过一天拷打,便将事情说了出来!”
“五名刺客来自楚国,但在江陵城内,亦有人予以协助!目前查到了一个算卜的巫祝,两个当日执勤的兵卒都与那刺客有联系。三人已被缉捕,都供认不讳,巫祝自称是不满郡守禁绝淫祠,两个兵卒则是受了贿赂……”
这时候,黑夫却说话了。
“此事绝不会到此为止!”
众人看向他,黑夫解释道:“这场刺杀,定然谋划了许久,从为这些楚国刺客伪造身份,再到提供民间严禁拥有的弓弩武器,而后又能提前打探到郡守出行路线……不论哪一桩,都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他对李由道:“下吏在郡守借我的里读到过用间一篇,其中有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之分。所谓乡间,是利用敌国乡人做间谍。所谓内间,是利用敌方官吏做间谍!”
“如今贼曹找出来的,无非是普通的乡间,蚊蚋而已,可我以为,真正的吸血蚂蝗还未被追查出来!“
李由的面色凝重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江陵城内,恐有楚国的内间?”
“不止是江陵,下吏以为,在南郡其他县上,亦有不少官吏、豪长因种种缘由,而与楚人藕断丝连,做了楚国的内间!他们或许身居高位,藏匿在诸多秦吏当中,看似与一般官吏无异,实则却在做着写信出卖郡县虚实,协助包庇刺客间谍的勾当!甚至随时打算在楚军攻过来时,杀官开城投降!”
言罢,黑夫再拜,恳求道:“如今已是仲夏,秦楚两国已在南郡开启战端。为免再有刺客跳梁刺杀郡守、郡尉,为免南郡虚实尽被楚人以为,此事一定要彻查到底,不放过任何一个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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