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四年六月,就在南征大军病急乱投医,欲将百越之地的森林烧成白地时,万里之隔的胶东,黑夫也打算点一把火,却是人心中的欲望之火……
西南季风劲吹,烟台港格外繁忙,随着海东商社的建立,与海东的贸易进行得如火如荼。胶东商人们尝到了两地貂皮价格差异的甜头,孜孜不倦地将胶东的奢靡之物运过去,满足朝鲜贵族的需求,诱使他们压榨百姓,使领民没日没夜地入山捕貂,怨声载道,《管子》里空想的贸易战,竟然在这里实现了……
朝鲜贵族喜欢丝帛漆器,比朝鲜更落后些,尚不识这些奢侈品之美的东、三韩,却偏爱另一样东西……
吸取了去年大军南下后,却扑了场空的教训,黑夫给扶苏的建议是,别急着出兵。
“沧海君余部,进入了马韩与东之间的地域,一直在规避秦军。我军客居海东,如此强大的武装闯入马韩、东领地,必使之惊恐警惕,说不好,就会被沧海君所利用,纠集马韩、东阻挠秦军。一旦与之交战结仇,孤军深入的数千人,便会陷入泥潭中,而沧海君,又会带着手下的亡命之徒们转移到他处。”
目的要明确,秦军不为征服而来,只为消灭沧海君,完成秦始皇的任务。
和南征军全面树敌的思路不同,黑夫认为,异域作战,最重要的便是结交盟友,让他们为己所用,不论是马韩,还是东,都是可以争取的。
所以开春后,秦军除去修筑“韩城”,作为永久据点外,便是广派使者商贾,与诸部“交朋友”。
几个月过去了,从海东那边传回来的消息看,成果不错:奉官府之命,刀间、管通手下的商贾开始探索马韩地区,马韩人共有54个部落,分布在数百里之内,大者人数上万,小者数百。
这些部落里,以狗命名的还很多,什么狗卢、狗素、狗奚……
不管是猫是狗,无缝不入的商贾在先前那数十名海难后误入马韩的楼船之士带领下,基本走遍了能抵达的部落,向马韩的长帅们,送上大秦公子的礼物:丝帛、漆器、刀削、红糖。
马韩的长帅对穿上去轻飘飘不能保暖的丝帛毫无兴趣,漆器虽然花里胡哨,但功能却与粗糙的陶碗无异。
反而是锋利的刀削,还有入口后甜滋滋的红糖,让马韩人眼前一亮!
刀具好理解,是部族生活必须的工具,至于糖,其实只要是人类,就很少有不嗜甜的。
人类对甜早已上瘾,上瘾的原理,是一段苦孩子的故事:当年人类还是猿猴的时候,严重缺少卡路里,而甜食富含卡路里,越甜越高能,于是见到甜食,人类就会本能地猛吃补充。
这个原始记忆被写进基因里,和吃饭,睡觉,啪啪啪一样,成了本能。
黑夫对此的解释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蛮夷也不例外。”
吃糖时大脑的兴奋区域,和嗑药时的很相似,只是程度不同罢了,他前世曾听过一句电影台词:
“糖的成瘾性是可卡因的八倍,致死的可能性也有五倍之多。”
虽然不知道这数据是信口胡扯还是实打实的,但马韩人,尤其是长帅的妻女儿子,的确对这种蜜糖极其喜爱。吃了白送的那一点后,意犹未尽,在下个月,商贾再来时,表示还想再吃。
这次就不能白送了,商贾们故意将红糖说成了奇珍异宝,极其金贵的东西,马韩人必须用貂、狸之皮来换。
一来二去,海东商社和马韩诸部的贸易关系,只可惜,貂、狸之皮在马韩也是稀罕物,两三次贸易后,过去十几年的存货便换完了。汉江以南的地区,这些动物较少,一时间没法捕获太多,而部落里其他的东西,胶东商贾又不感兴趣……
就在马韩长帅们犯难的时候,商贾却提出了一个诱人的建议:
马韩贫乏,当地也没有太多貂狸可捕,没事!
“可以用沧海君党羽的人头来换嘛!”
沧海君已经离开了后世汉城一带,迁到了带水上游,在当地立足后,频繁结交马韩、东。将秦人说成是杀人不眨眼的入侵者,将奴役三韩东。
马韩人原本将信将疑,但扶苏建立韩城后,没有贸然出动军队,反而派商贾对他们进行了友好访问,又是送礼又是贸易,打消了诸部的疑虑。
可如今,双方熟悉后,马韩就要在秦、沧海两边做选择了。
这个选择,再容易不过!
“秦人能给诸部带来好用的刀削,好吃的蜜糖,沧海君能给我们什么?”
于是,从五月份起,便出现沧海君派去诸部进行联络的党羽,半路被人截杀的事。而他们的人头,随即被送给商贾,换取几斤红糖,几把刀削……
沧海君手下的人头,俨然成了半岛南部唯一指定货币,再回首看这场蓄谋良久的贸易,真是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如此,不过费红糖万斤,则沧海君党羽将尽!”
黑夫听陈平来回复说,这个甜蜜而邪恶的计划奏效,很是满意,并不是每个马韩部落都愿意做这种血与糖的交易,但只要一个部落做了,必然会引来沧海君的反击。只要他们一交兵,一死人,事情就变得更复杂,派商贾使者煽风点火,将马韩诸部绑到秦朝战车上,一齐进攻沧海君,是迟早的事。
“等师出之日,处处受敌的,将不再是秦军,而是沧海君了,在自己土地上陷入包围,这种感觉一定很糟。”
沧海君不是能跑么?可当他发现,半岛之上,到处都是想用他们人头换好处的部族,他怎么跑?
结果,嘴上说着不要,但黑夫还是又拉了扶苏一把,并教这个青涩的主帅一件事:
“战争,不仅可以胜于疆场,也可以胜于朝堂,胜于货殖……”
只要是为了胜利,便不择手段!
听陈平说,扶苏确实很赞赏黑夫的计划,还评价道: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监军不愧是善用兵者!”
……
海那头,海东商贾们在源源不断收到人头,所以,胶东也必须每月送去数船红糖,才能满足这场交换。
值得注意的是,这批红糖,已非南郡、豫章所产,而是来自东海郡,因为工艺有区别,熬煮过头,成色发黑,味道带着一点淡淡的焦苦,故曰“黑糖”。
自从十年前,红糖业在安陆兴起后,黑夫知道这产业迟早会被官府没收,遂不禁甘蔗外流,甚至还白送给巴寡妇清家,使这一行当渐渐传遍各地:八年前传至豫章,七年前传至巴蜀,六年前传至江淮、长沙,五年前传至会稽……
托了大一统的福,消息和贸易都没了阻碍,眼看贩糖有利可图,在各地广兴种植园,开设工坊的,多是占有大量土地的楚国旧贵族。
一年半前,少府终于按捺不住,将所有红糖工坊购为国有,作为官府专营的产业,这种遍地出笋的局面才算终止,各地豪贵只保留了大片甘蔗地。
而眼下,东海郡拥有蔗田最多的家族,却是黑夫的老熟人,项氏,毕竟项氏在楚国灭亡后,依旧是东海郡最大的地主,除了家族大本营下相县外,在淮南的广陵、堂邑等地,还有不少封地,按照秦始皇“使黔首自实田”的政策,这些地并没有被官府没收,以项氏之财,养几千兵都不在话下。
不过,自打齐地诸田叛乱后,秦朝中央,便改变了政策,将齐地剩余的诸田豪贵悉数迁徙后,接下来,恐怕就要轮到楚地了……
只是恰逢秦始皇发动南征,迁徙令才没有立刻下达――又是强征民夫,又是要将豪贵连根拔起,将贵庶一起得罪,若如此,楚地估计也要造反了。
是日,黑夫结束了在港口的巡视,与萧何回到府邸后,正在商议今年的府库收支情况,这时候,陈平却匆匆至此,身后还带着个风尘仆仆的人,登堂向黑夫作揖后,欲言又止……
萧何是聪明人,顿时明白了,立刻一拍额头,说是有份簿册落在了办公室,要去取来让黑夫看看,遂告辞而去。
走出厅堂后,萧何回首看了看厅堂缓缓合上的门,所有所思。
老萧虽然依靠自己的能力,被黑夫倚重,提拔做了仓曹掾,开始发挥特长,掌管实权。
可他很清楚,黑夫的第一心腹,依旧是陈平。
了解越多,萧何就发现,黑夫那些遍布各地的乡党门客,多是由陈平负责,并通过他向黑夫禀报,这些事情,他和曹参这种“肱股”一无所知。
也正因到处安插着眼线,才能在进入沛县后,就直接找到并征辟了他们这“三杰”吧?不过奇怪的是,萧何和曹参倒是颇受重用,唯独刘季却混得不咋地,要么做马前卒,要么当擎旗兵,拘着好几年不让回家。
前些日子,黑夫似乎又改了主意,恰逢胶东派一千郡兵支援扶苏,便将刘季提拔做了百长,派去海东前线效力,说是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眼下老刘大概已到韩城了吧?
总之,和黑夫做的其他事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萧何再度想起去年这个时候,陈平的暗示试探,更加认定,这是黑夫授意陈平做的!
“这位尉郡守,真是亦正亦奇,其志不小啊……”
萧何摇了摇头,虽然心中有些不安,但眼下他在船上太久,已很难下去了。
“若世道乱了,这艘停在海边的大船,未尝不是好的栖身之所。”
……
而在仆众尽散的书房内,陈平也与那名被黑夫安排在东海郡下相县,专门负责监视项氏的门客,向他禀报了突发的情况。
“郡君,下相县那边,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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