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长公子府邸庭院之内,天上月光时隐时没,公子扶苏的脸庞也随之忽暗忽明,让董公、蒙天放、邵平等人有些恍惚,总觉得眼前的长公子,竟是如此的陌生。
一向忠孝的扶苏,怎可能会做暗中指使墨者行刺皇帝之事,这可是大逆不道,是子弑父,臣弑君啊!
好在,赶在看重“大义”的董公信念崩塌前,扶苏终于开始解释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诸君,扶苏从未曾动过弑杀父皇的念头!”
他和几个属下吐露了筹划了大半年的计划。
“去年,我见父皇流放法吏喜,再听不进去任何忠言,在南征尚未结束时,又欲西伐,不顾天下板荡,民不聊生,却非要耗费人力巨资,去寻找大夏使者编造的西王母邦,不由心寒。君过臣必谏,父有过子亦当纠之,扶苏不敢坐视不管。”
“然父皇已骄固至极,听不进任何良言,扶苏无奈,只能想出一个下策……”
他看向三人,说出了那两个字。
“劫王!”
所谓劫王,顾名思义,便是以武力挟持君主,类似的事,春秋的卿大夫们做过无数次。最近一次,是齐闵王时,贵族田甲突然发动政变,带着数百名族兵杀入王宫,劫持了齐闵王。
据说这次政变是孟尝君主使,欲依靠挟持齐王,继续让自己稳坐相位。
“岂能如此!”
董公有些动怒,敲着鸠杖道:“父有过失,子当谏诤,岂可潜谋非法,受不孝之名。老朽给公子定的计谋,不是唯恭唯孝,隐忍等待么?”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如今秦始皇诸子没有太出众的,一旦山陵崩,皇帝之位,还不是扶苏的?这时候最怕的就是横生枝节,怎能自己找事呢?真是糊涂!
“董公,你忘了白天的太阳了么?”
扶苏却有自己的想法,他叹道:“当今之政,犹如十日当空,焦禾稼,杀草木,都快野无遗孑了!”
“扶苏敬爱父皇,希望父皇能长生不死,但又希望他能立刻停止这些暴政,越是这样下去,父皇就越做不成圣君,大秦也无法传万世,说不定,二世就亡了!”
“为了让父皇不要再继续下达乱命,不要让他继续犯错,扶苏甘愿背负不忠不孝的骂名,劫持之,然后请父皇垂拱而治,让天下休养生息,这或许,就是扶苏能想到,最好的尽孝方式了!”
这种脑回路有些清奇,众人都听呆了。
虽然动了“劫王”的念头,但扶苏征伐海东的旧部多不在身边,只有百兵卒作为府邸守卫,能利用的武装,除了阿房宫那二十万刑徒外,就只剩下与他相善的墨者了。
刑徒乃乌合之众,扶苏不敢轻易动用,和楚国的阳城君一样,他希望墨家能变成自己的助力,便寻来唐铎,吐露了这个计划……
蒙天放有些愤愤不平:“公子为何告诉墨者,却对吾等只字不提,莫非是不信任吾等,也不信任蒙氏?”
扶苏解释道:“并非如此,只是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扶苏不希望所有人都参与这件事……一旦败露,连累更多人。”
董公却关心另一点:“公子,你当真只是想劫王,而非行刺?”
扶苏举起手,指着皓月:“扶苏可对苍天立誓,绝无弑父之心!”
董公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公子乃纯良之人,不会做大逆不道之行。”
他是个博学的老者,立刻就为扶苏找到了借口:“当初,楚臣鬻拳强谏楚文王,楚文王弗从;临之以兵,惧而从之,《左氏》以为鬻拳兵谏为爱君,公子欲劫陛下而谏之,亦是爱父尊君之举也……”
“纵然一些人可能会因此说公子不忠不孝,但那又如何?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社稷主,天下王!”另外两人也喊了出来,这是他们对扶苏的期望!
董公洗的倒是不错,只可惜,虽然为黑夫所染,略有黑化,但扶苏就是扶苏。
明明在秦始皇巡视阿房宫那次,有机会劫持秦始皇,但却被天上流星雨所惊,以为这是上天的警告,一时间犹豫了。
毕竟,劫王成功的先例太少了,就连田甲,也在闻讯赶来的勤王部队和临淄居民的围攻下,很快就放弃了抵抗,在释放了齐闵王之后,宣布弃甲投降,遭到诛杀。
他决定再等等看。
但让扶苏万万没料到的是,墨者有自己的教条和打算,唐铎等人,擅自将“劫王”变成了“诛暴!”希望能一步到位,拥戴扶苏登位,却一时不慎,满盘皆输!
如今,墨者欲刺皇帝的事已暴露,咸阳墨徒百余,不管知情或不知情,都遭到了逮捕!
董公在震惊后,陷入了沉思:“就算唐铎被捕后咬紧牙关,只字不提,但以公子与墨者的关系,定会有奸人将此事引到公子处来!”
“没错,毕竟连亡秦者黑,这种无中生有的事,彼辈都能生造出来,给我扣上弑君逆子的罪名,又有何难哉?”
扶苏咬着牙,黑夫的那封密信太过惊人,他还没给下属们看过,但从蒙恬兄弟对他的警告来看,还真可能有“君侧之恶人”在暗中谋划!
更麻烦的是,扶苏的确是墨者的幕后主使,一旦案件扩大,他以为,自己绝无撇清的可能!
“若陛下怀疑到公子头上,会如何?”
邵平提出的这个问题,让扶苏不寒而栗。
在他的印象里,父皇是一个最痛恨背叛的人,并且,信奉韩非子那一套君臣父子关系:
“人为婴儿也,父母养之简,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而或谯或怨者,皆挟相为而不周于为己也;以害之为心,则父子离且怨。”
一切都是利害关系,即使是父子关系,也逃不开这一人性的铁律。
由于利害关系的转变,身为皇帝,即使是身边的妻妾子女也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将之置于死地!
诸如楚穆王以子弑父,杀了楚成王,骨肉相残,同室操戈,类似的例子,史不绝书!
扶苏暗道:“若父皇得知我欲劫之代政,还要将的施政完全推翻,一定会怒不可恕罢?”
然后,便是毫不留情的逮捕、审讯,甚至杀害……
就像囊扑杀死赵太后与嫪毐所生的两个同母弟一样!
这不一定是秦始皇真正的反应,却是扶苏想象中,心狠决绝的父皇会做的事……
做儿子的,有几个能设身处地站在父亲角度?更勿论猜出他们对一件事的真实反应。
装作不知,蒙混过关?扶苏对此不存侥幸,秦始皇是年老昏聩,但对待权力斗争,却异常敏感,从他安排的,那些针对黑夫的布置就能看出来。
扶苏只觉得,到时候,父皇只需要和自己对视一眼,就能看穿儿子浅薄的伎俩。
申诉也是没法申诉的,难道他还能辩解说:“我只是让墨者找机会配合我劫持父皇,而不是要一剑杀了父皇”?
总之,在扶苏看来,一切都完了,他和诸手下的期冀等待,都将毁于一旦。继承大统是不用想了,就算侥幸不死,也是囚禁幽居的下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换了过去的扶苏,说不定就引颈自戮了,或放下手里的剑,坦然受缚,一切听从秦始皇发落。
可如今,黑夫信中那句“决不可束手待毙”却一直在他脑中回荡。
这时候,邵平提出了一个想法:“公子,乘着事情还未败露,现在离开咸阳,还来得及……”
是啊,离开,的确是种办法,扶苏想起了黑夫的来信,里面就曾劝他,一旦出事,可去投南北两军。
如今北军换将,是去不得了,但南军……
“岂可出逃,那会被认为是心虚,更坐实了公子欲弑杀陛下的罪名!到那时,随便一个亭长小吏,凭一纸缉捕令,也能将公子缚住带回咸阳!”
蒙天放大声制止,随即下拜道:“事到如今,还有一种办法!”
“什么办法?”扶苏问他,黑夫远在南方,蒙氏,这是他在咸阳最后的依仗。
蒙天放道:“既然公子已决定,哪怕背着天下人不忠不孝的骂名,也要做对的事,何不做到底呢?”
“你的意思是……”
蒙天放抬起头,这位蒙恬的族弟,眼中带着坚毅:
“天放愿作为公子使者,去游说蒙将军,以卫尉军一万,配合公子发阿房刑徒二十万,可破宫城而入,击破数千郎中令军,劫持陛下,清扫君侧恶人,以兵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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