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1章 陆梁

  秦始皇三十七年,仲冬之月中旬,咸阳局势天翻地覆之际,因为消息得传两个月才能到,岭南仍一切如常。

  北江已经到了尽头,密林掩映中的番禺城遥遥在望,船上的几位乘客叹了口气,风浪有些大,他们得尽力保持在甲板上的平衡。

  南郡人盖庐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裹紧了褐衣,是谁告诉他岭南四季皆夏的?明明冷得很。

  不过,这一丝丝凉意,总好过酷热滋生的疾病,岭北人对岭南的种种恶疾,都是谈之色变的。

  不同于过去四年,发往岭南的军队以戍卒、更卒、刑徒为主。秦始皇三十七年被派往岭南的人,有许多“治狱吏不直者”,也就是有违法行为的官吏。他们来自中原各地,将运送到南海郡治番禺,再经由这里被分派到岭南各处设立的县府,以充实当地急缺的公务员队伍。

  如果没有其他变故,他们这些新移民的余生,很可能将在岭南的原始森林中度过……

  但原本心如死灰的盖庐万万没想到,才刚到番禺,他竟得到了南征军最高统帅昌南侯的接见!

  ……

  昌南侯和传说中的一样,面黑。

  不过或许是因为岭南天气酷热,大部分人来这被太阳晒了几年,也黑不溜秋,昌南侯的肤色隐于众人之中,倒是没那么显眼了。

  这位君侯没有想象中的严肃,进来自顾自地坐下,上下打量盖庐一番后道:“知道本侯为何要单独接见你么?”

  盖庐笼着袖子,有些无奈地说道:“或因为,罪吏是南郡人,乃君侯同乡,又或是,此番南迁之人中,我昔日的官爵最大……”

  黑夫道:“爵位的话,你倒不算最大的,去年有位叫曹咎的咸阳县丞来这边,他可是公乘,犯的是贪赃枉法,被那位‘喜青天’给查办了。”

  黑夫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充满了遗憾:“只可惜,曹咎在营地里,和袍泽沐浴时低头捡皂角,不慎滑倒撞死,英年早逝。”

  “现如今,你的确是发配陆梁地的罪吏中,还活着的人里,职位最大的。”

  他笑道:“南郡攸县县令,六百石长吏,多少人羡慕啊。所有人来陆梁地的原因都一样,犯法。但犯的法各不相同,盖庐,说说你的故事吧,为何会被扔到这个破地方?”

  盖庐喉咙动了动,虽然不太想说,但考虑到这可能决定了自己未来的生活,还是将自己的事讲了一遍。

  “罪吏的确是南郡攸县县令,犯的罪是‘纵囚’……”

  盖庐说,秦始皇三十七年正月,发生在攸县利乡的一场叛乱,导致他从父母官,成了阶下囚。

  “尉将军的监军乃昌武侯公子成,坐镇江陵,一切南来北往的辎重粮秣,都要经由他手。昌武侯征召南郡民夫运粮,却有许多才服完更役的人也在征召当中,黔首不服,与官府争辩,被打压入狱,结果引发利乡黔首聚众于乡邑,要求官府放人……”

  因为县尉、县丞处理不当,利乡的群体性事件,最终演变为叛乱。盖庐当时在江陵上计,闻讯匆匆赶回县中,却发现事情越闹越大,官府镇压不利,连不少被征调去平叛的黔首都逃进了深山。

  “一乡千人皆为乱,我以为,一味严刑镇压是不行了,便不顾县丞反对,释放那些被捕获的囚犯,好平息这场动乱。结果动乱稍平,我却被郡府的卒史捉了,认为我篡逆纵囚,我虽上诉乞鞠,江陵却维持原判,判我耐为鬼薪……”

  一边说,盖庐还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所谓耐刑,就是强制剃除鬓毛胡须而保留头发,是一种羞辱刑。

  在南郡受刑后,他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火辣辣的,好在来到岭南,所见之人,要么是刮了胡子,要么脸上刺字,甚至像昌南侯的四千短兵亲卫,竟是人人髡发,人称“髡军”,相比之下,他反而不显眼了。

  这就是盖庐被发配的经历。

  一边听他说,黑夫一边瞥着卷宗,知道其所言不虚。

  “你明知可能会违律,为何还要释放‘反叛’黔首?”

  盖庐道:“释黔首可平息动乱,追究起来,不过是’纵囚‘之罪,可一旦黔首聚集,打下了县邑,我身为县令,就犯了失地之过,全家老小都要受株连而死,两害择其轻。更何况,当时的情形,一味严刑打压,已无济于事。”

  黑夫点了点头,暗道:

  “自从喜君之事后,官吏们,便再不敢对律令的条款说半个不字,皆乐以刑杀为威,朝廷也以善逼民勒税为良吏,像盖庐这样的,却被发配为刑徒,这算不算奉法害民?”

  可想而知,都一味严刑处置,天下这口大鼎,眼看又要开了……

  “类似的叛乱,南郡还有么?”黑夫问盖庐,他乡党眼线虽多,但控制力,无法越过大江。

  “不少。”

  盖庐忧心忡忡:“除了安陆县、江陵县尚好,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抗徭窜逃之事。黔首逃入山林抓不到了,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管事的官吏,多被缉捕定罪。我离开的时候,云梦泽的盗寇,又多了起来。且不止是南郡出事,隔壁的九江郡,也闹出了两件较大的事……”

  “一是一名受秦律被黥,叫英布的刑徒,本要被送去修骊山陵,他却杀了押送的官员,带着百余人,亡之江中为群盗。”

  “二是有一支人马在巢湖活动,打着项燕的旗号,据说是项燕的嫡孙项籍……”

  黑夫皱眉暗道:“项籍……项羽?他不是随项梁一起,发配北地郡了么?”

  不管是真是假,他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可没功夫管江淮的事了。

  “你就做替我管新移民的吏吧。”

  黑夫亲自审核盖庐后,认为他是一个不错的官员,遂给他一份体面的差事。

  听说自己不用干体力活,盖庐松了口气,下拜道谢,黑夫却起身道:“随我去看看你要管的人罢,也瞧瞧,朝廷又往陆梁地,送了些什么货色来!”

  ……

  来到番禺城头,看着络绎入城的新移民们,盖庐才知道,自己得到了特殊优待……

  却见番禺西北,专门容纳移民的营地外,在南征军士卒持矛威逼下,移民们排了大长队,他们中有驼背的老人,有稚嫩的青年,大多数人浑身酸臭,须发油腻,虱蚤丛生又衣衫破烂,遍布补丁且甚少清洗,而且许多人还面色不善。

  “源源不断的中原移民,从去年本侯打下南海郡,重建番禺城起,他们便络绎而来。”

  但来的都是什么人呢?

  黑夫点着那些人笑道:“一脸死相的逃兵,不听主人话的隶臣妾、欠债赌鬼、偷猎者、强奸犯、盗贼,还有贱籍的赘婿、商贾,乃至于像你一样的罪吏,统统往这边塞。”

  在朝廷看来,岭南,就是个专门接受全国各地人渣废物的垃圾场。

  “他们是中原的弃民,大秦的弃民,盖庐,你要帮我管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昌南侯看似谈笑,盖庐却总觉得,他话里满含无奈,替大败的屠将军收拾烂摊子,两年时间扫平百越,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看上去威风不已,但昌南侯也有自己的苦恼。

  “你现在知道,岭南为何会被称之为陆梁地了么?”黑夫问盖庐,却自己回答了这问题。

  “岭南百越,多处山陆,其性强梁,故日陆梁。”

  “南迁之众,十数万人,多为弃民,性恶难改,桀骜猖獗,亦可称之为陆梁。”

  他摊手道:“如今,整个岭南的移民、刑徒已多达二十余万,本侯得靠分散在南海、桂林、象郡、闽中四个新郡的十万大军,才能压住这些新移民和当地蛮夷部落。”

  除了岭南十万兵卒外,岭北三个营,尚有五万人,这就是黑夫麾下所有力量。

  但这些军队,真的可靠么?

  一点都不可靠,在黑夫看来,他麾下的大军,不仅成分杂糅,除了四千短兵亲卫、三万南郡、豫章军,以及韩信正在训练的一万人外,大多数都战斗力低下,还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问题在于,是留在自己手上炸了,还是用来炸别人……

  果不其然,结束对新移民的巡视,抵达军营时,黑夫发现,这里聚集了不少人,吵吵嚷嚷,正在与新近上任的“率长”陈婴说着什么。

  “出了何事?”

  黑夫甫一出现,士卒们立刻就不闹了,都低下了头,髡发、立碑,带着他们打赢了这场战争,两年下来,昌南侯的威信,无人不信服。

  但有些事情,的确拖得太久了。

  陈婴上来禀报道:“君侯,今天是冬至日,兵卒们思乡,故聚集在一起……”

  “将军!”

  士卒里,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大声用江淮楚地方言问道:

  “敢问将军,吾等已戍守岭南整整四年!四年未能见妻、子、父母昆弟。”

  他问出了所有南征军将士,不论秦楚的心声:

  “今百越已定,北向户已尽,吾等戍卒,何时能够归乡?”

  PS:第二章在晚上

  盖庐的事,参照张家山汉简案例一八“南郡卒史复攸等狱簿”,时间、名字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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