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陈留轻侠郦商从陈留县回到高阳里时,兄长郦食其依旧穿着那套显大的深衣,头戴儒冠,笼着袖子站在里门前冲着他笑。
那笑容,戏谑而不怀好意。
隔着老远,郦食其便问道:“阿商,项籍封了你什么官?”
郦商撇了撇嘴,不情愿地低声道:“乡大夫。”
“什么?”郦食其故意掏了掏耳朵:“什么官?”
郦商怒了,扯着嗓子吼道:“乡大夫!”
郦食其笑道:“那谁做了陈留公?”
郦商没好气地说道:“当然是陈留令。”
郦食其又问:“杞公呢?谁得之?”
他们所在的高阳里,位于陈留县与雍丘县交界,雍丘过去是杞国所在,故按照楚国制度,当在两地各任命一个“县公”,相当于县令。
乡大夫,则相当于秦制的乡啬夫,郦商想做县长却只混了个乡长,当然不高兴了。
这次,郦商好歹没大声嚷嚷了,拉着兄长回了家,关上门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杞公,由项氏一个乳臭味干的小儿项舍得了去!我听人说,他是项籍叔父项襄之子。”
“我没说错吧。”
郦食其叹了口气,给弟弟倒酒:“项籍此人,年轻妄为,虽有恶来之勇,却不懂人情世故,於人之功无所记,於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你还不信!”
郦商恼了,拨开兄长递过来的酒道:“不是兄长让我起兵,投靠项籍的么?你还亲自去游说陈留令,让他投降项氏,现在怎取笑起我来了?”
郦食其笑道:“我不是怕陈留令太过固执,拒不投降,惹怒了项籍,重蹈襄邑之屠的覆辙么?”
原来,自一月下旬,项籍在淮阳以破釜沉舟之势,大败秦军涉间、苏角部后,开始顺着鸿沟北上,一路攻城拔地。
秦军新败,加上后方传来冯去疾无辜被杀的消息,几无战心,按照王贲的战略,放弃了难守平原地区,退守颍川、成皋之险。
在这情况下,楚军逼近陈留、雍丘,郦食其不想楚军屠刀挥下,家乡化为焦土,认为此时不能再模棱两可了,遂使其弟速去迎接楚军前锋,他择孤身潜入陈留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陈留令开城降楚。
虽碍于形势,不得已让郦商、陈留降楚,但郦食其,依旧不看好项籍,觉得他得得意只是一时,蹦跶不了多长时间。
郦商是知道兄长志向的,低声道:“兄长还是觉得,这天下,最终将被武忠侯得了去?”
郦食其道:“这是自然,本来南北两秦形势相当,但我听闻近来咸阳君臣昏招迭出,不但坑杀上万宫女、工匠,引发民愤,更将公子高、冯去疾族诛,这下连公族、卿大夫及三军将士都人心惶惶,再无战意,楚军方能轻松横扫梁地啊。”
他侃侃而谈,口水四溅:“依我看,武忠侯不久便能击破王贲军,起荆州之卒攻武关,起蜀汉之兵击秦地,两路合兵占领咸阳,废黜胡亥,收秦地之卒,便能以四塞之国,天府之国,出关剿杀复辟六王,秦灭六国的那一幕,恐将重演。”
“既如此,兄长若想投黑夫,那便去吧。”
郦商咬咬牙,本来项籍淮阳大破秦军,战绩被传得神乎其神,他和许多豪杰轻侠一样,皆对这少年英雄倾心,但等投靠后,却得不到自己满意的地位,遂大失所望。
他说道:“我虽然只混到了一个乡大夫,但手下也有上千号人马,问楚军要个把通关符节并无问题,兄长可从楚国控制的土地绕道,去往江汉。”
“吾弟……”
郦食其无言,伸手摸了摸老弟脑袋。
“我记得汝少时并未撞到头啊,是真傻,还是假傻?”
郦商跳了起来,大怒道:“你这老酒徒,真是好坏不分,我好心助你,你损我作甚!”
郦食其笑道:“我笑你糊涂啊,我现在去,已是晚了。”
“武忠侯军中的文士,恐是人满为患,尤其是儒生,我是知道这群同道中人的,追逐强权富贵,如逐蝇逐臭,望风投奔的必不在少数。纵我去投效,一来无人引荐,二来年岁老迈,六十老叟,恐不入迎客之人的眼。但若不与武忠侯当面详谈,他又岂能知我本事?”
“我倒不如留下来,混迹于这六国之间,等到武忠侯定关中,将东向击六国时,我再设法投靠。届时,我便可向武忠侯献上六国虚实,孰可先攻,孰可后亡,如此,方能赶上最后一乘车,委以重任!”
“就这样定了!”郦食其一拊掌:
“我明日就去让陈留令替我表功,也混上一官半职,做项籍势力里,虽不受重用,却可自由走动各地的小小谋士!”
……
二世元年,二月十五日这天,半月前在淮阳打了大败仗的秦军都尉苏角战战兢兢地回到宛城,想要面见王贲,陈述楚军在梁陈之间的新动向。
但他却被长史甘棠所阻。
“不瞒苏将军。”
苏角是王贲的左膀右臂,较为倚重的战将,甘棠拉着他,低声道:“通武侯,又被气得病倒了……”
“太尉有恙?”苏角大骇,淮阳之战,他们莫名其妙地就被对面战将莽赢了,士气大跌,之所以能在颍川、成皋重整阵线,是因为士卒们相信,后方有通武侯压阵,虽输了一时,但终将扫平叛贼!
眼下王贲竟病倒不能理事,苏角顿时悚然,只感觉天都快塌了。
“是因为……前线之败么?”他很内疚,心虚地问道。
甘棠摇头。
“那是因为,朝中的事?”苏角也听闻了咸阳斩冯氏全家,又诛公子高的传闻,这也是前线士气低落的原因之一。
甘棠还是摇头,叹息道:“通武侯半月前已被这两事气倒过一回,两日方才转醒,此番再病,却是因为黑夫……”
他遂将数日前,黑夫在襄阳万山为冯毋择、冯劫持、公子高等人举行葬礼,为冯氏平反,又派人大肆宣扬胡亥桀纣恶行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黑夫,为冯氏鸣不平?”
作为冯劫生前友人,苏角简直震惊了:
“且慢,先前不就是黑夫施离间之计,伪称冯劫投降,才致使冯氏被定为谋逆罪的?如今却反过来替冯劫发丧!这世上,竟真有此厚颜无耻之徒!他这是想效仿越王勾践哭伍子胥么?”
甘棠却意味深长地说道:“勾践能哭伍子胥,也是因为吴王夫差确实错杀了忠臣,而且国中有小人伯嚭!”
苏角连忙咳嗽:“阿棠,不可妄言。”
甘棠颔首:“总之此事传来,明白事理的人,倒是知道此乃黑夫攻心之计。但普通士卒、黔首不明白啊。”
“众人只知道,冯氏的确是大秦的忠臣,左丞相在宛城对士卒也很不错,死讯传来,皆义愤填膺,痛骂朝中,却又暗赞黑夫深明大义,公私分明。那些叛军刻意编排的故事,如陛下贪公子高之妻美色、冯劫之马拒不食草而亡等荒谬之言,也在军中暗暗流传,难以禁止……”
甘棠面露焦躁:“正因如此,通武侯这才气极再度昏厥,现已半日了。”
就在这时,亲卫匆匆出来,在甘棠身边附耳道:“通武侯醒了!要见长史!”
“还请苏将军稍待。”甘棠连忙入内,却见形销骨立的王贲已经要靠人撑着,才能坐在榻上,顿时眼睛发酸,上前顿首道:“太尉!”
王贲摆摆手,最先问的还是公事。
“这半日……咳……可有紧要的军务?”
甘棠道:“并无,只是苏角从颍川回来了,欲禀报楚军动向,可否要让他来见?”
王贲却摇了摇头,抬头深吸口气。
“商君说过。”
“凡战法。”
“必本于政胜!”
“若国政上一败涂地,前线再努力作战,纵百战百胜,也会像魏无忌、李牧、项燕一般……”
“到头来一场空,没用!”
他捏拳一捶床榻:“黑夫素来擅长乘火打劫,冯氏、公子高一案,已被叛军利用。眼下三军人心惶惶,再无斗心,事情已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王贲,有一件事,必须得做!”
“甘棠,备笔墨,我要上奏咸阳宫!”
等甘棠铺开纸张后,王贲喝了口水,缓了半响,这才慢慢口述道:
“臣王贲敢再拜言。”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王贲瞪着眼顿了半响,才指着甘棠:“韩非那句说奸臣的话,我不记得了,你写上去。”
甘棠之聪慧不亚其父甘罗,立刻反应过来了:“是《奸劫弑臣》篇里的?”
王贲颔首:“对!”
甘棠于是边写边念:“韩子言,凡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亲幸之势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从而誉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毁之……故主必蔽于上,而臣必重于下矣,此之谓擅主之臣!”
写到这,他已明白王贲心思,激动地说道:“通武侯,接着下这样写,何如?”
甘棠嘴里念着,下笔如飞:“以齐桓公之贤,亦有易牙、开方、竖刁为佞,顺应上义,蒸子奉食,以谋得桓公之信,内擅政事,阻隔上下,外害忠良,祸乱纲纪。”
“郎中令赵高,本诸赵遗种,幸先帝仁德,擢为信臣。然其不思报国,反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谄媚上意,竟得重用,此天下所明知也。”
”高,今之易牙也!今高更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隔绝中外,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田常为齐相也。进谗害冯氏、公子高,亲者痛,仇者快,则如吴太宰嚭之通越也!”
“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陛下年少,误诛之事,皆佞臣赵高之罪。天下汹汹,三军不宁,谣言四起,皆以高故。独急斩高以谢百姓,人心乃可安也,大秦社稷,方可保也。”
“善,大善,你所写的,正是我想说的。”
王贲感慨地望着年轻的甘棠,仿佛看到了其父甘罗的英姿,若那天才少年未曾早逝,定也已成了大秦的中流砥柱,或许自己,就不必这样孤身擎天了。
他伸出手:“这最后一句,当由老夫亲自来写!”
甘棠垂首,双手将笔奉上,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
王贲以左手扶着右手,颤颤巍巍,却又无比用力地,在上面划下四字:
歪歪扭扭,好似他的残躯。
又字字入纸三分,如同他的决心!
“请诛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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