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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念头通达,赵俊臣心底深处的那股孤身独行暗巷的寂寥感,也旋即消散大半。
自己欲行大事,就注定要成为受到孤立的少数派,也注定要与大多数人为敌。
否则,又如何算是大事?
不被理解又如何?没有同路人又如何?
若是自己在这个世界拥有大量的理解者,那这个世界也就无需自己必须改变什么了。
赵俊臣的那些追随者,固然只是一群投机成性的贪官与女干商。
但只要赵俊臣的手腕足够强、只要赵俊臣的意志足够坚定、只要利益绑定足够牢固,那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动摇这些追随者对于赵俊臣的「忠诚」!
周尚景不行!
德庆皇帝不行!
即便是那些贪官与女干商,尤其是那些贪官与女干商,也同样不行!
谈话进行到这一步,赵俊臣的立场已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而周尚景也完全理解了赵俊臣的真实立场与自己截然相反,双方矛盾已经不存在任何化解的可能了!
至于周尚景的诸般取巧算计,在赵俊臣面前也皆是全然无用。
「看样子,老夫与赵阁臣二人,终究还是要在南京这里正面斗一场啊!你有你的道理,老夫有老夫的志向,究竟谁对谁错,也终究还是要看谁胜谁负才可以见真章啊!」
缓缓表态之际,周尚景也彻底抛弃了所有的侥幸心思,他看向赵俊臣的目光即不似片刻之前那般严肃,也不似一贯以来的温厚,卸下了所有面具与伪装,只剩下了平静、理智、以及冷漠。
赵俊臣点头:「对,终究还是要斗一场的!就像我不久前所言那般,胜者通吃!败者退场!」
周尚景面无表情:「既然如此,老夫也很有兴趣领教一下赵阁臣扭转乾坤、绝境翻盘的手段!但你终究是老夫所欣赏的后辈,所以老夫依然想要提醒一下……老夫在南京城内的种种布置,远比你想象之中更多更深,希望赵阁臣接下来不会让老夫失望!」
「晚辈也一直想要领教周首辅纵横宦海数十年无往不利的手段!还望周首辅接下来一定要保重身体,不要在晚辈尽兴之前就倒下!」
周尚景再次抬起手边茶盏,轻饮了一口参茶,然后就闭目不语了。
至此,谈话结束!
话不投机半句多,彻底谈崩!
当赵俊臣迈步走出房间之后,一直候在房外的宋承仁与王保仁二人就立即迎了上来。
「赵阁臣,您与周首辅的谈话可还算顺利?」
宋承仁笑眯眯的率先问道。
宋承仁不仅是周尚景的至交好友,也是周尚景的忠实信徒,对于周尚景的手段一向是深信不疑。
按照宋承仁的预想,周尚景刻意支开旁人与赵俊臣单独交谈,这场谈话必然是极为重要,也一定是趁机威逼利诱、循循诱导,彻底拿捏住了赵俊臣才对。
所以,宋承仁这个时候也是信心满满,认为赵俊臣经过这场谈话之后必然是扭转了态度立场,或者是在威逼之下认清了形势已定,进而是不情不愿的服软退让,或者是在利诱之下抛弃了此前敌意,决定与「周党」势力合作共存。
下一刻,王保仁也追问道:「周尚景究竟与你谈了什么?为何要刻意支开我们?」
赵俊臣先是给王保仁打了一个眼色,示意王保仁稍安勿躁。
随后,赵俊臣也同样是对宋承仁笑脸相迎,悠悠道:「宋老家主,你我双方从今往后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了,所以我接下来这段时间恐怕是再无机会亲赴东园探望周首辅,但章神医我就暂时留在这里了,还望宋老家
主一定要确保周首辅病情稳定、身体无恙,否则后续局势就太无趣了!」
说完,赵俊臣再次向王保仁打了一个眼色,示意王保仁跟着自己,然后就大步走向了东园之外。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回应,宋承仁面色微变,万万没想到周尚景与赵俊臣私下密谈之后不仅没有扭转赵俊臣的态度想法,反而是让双方矛盾愈发激化、也彻底撕破了面皮。
于是,看到赵俊臣快步离开之后,宋承仁也顾不得亲自送客,而是快步走进了周尚景的房间。
房间之内,周尚景依然在小口小口的轻饮参茶,神色似是惋惜,又似是坚定。
听到宋承仁进入房间的脚步声后,周尚景抬手一指身边座位,缓缓道:「坐下谈吧!接下来,咱们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操作!这个赵俊臣……远远比预想之中更难对付!」
宋承仁落座之后,就立即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尚景轻叹一声,然后就向宋承仁详细转述了他与赵俊臣刚才的交谈内容。
听完周尚景的讲诉之后,宋承仁再次面色变幻不定。
赵俊臣的反应,完全超出了宋承仁的预料。
如果说赵俊臣与周尚景交涉之际至始至终也没有落入瓮中,反而是迅速拆穿了周尚景的各项算计,这种表现就已经让宋承仁大为意外的话,那么赵俊臣立场坚定、明确无误的表达了自己对于缙绅阶层的敌视,这般表态就更是让宋承仁难以置信了!
公开表明自己仇视天下缙绅,赵俊臣是疯了吗?
要知道,即便是七皇子朱和坚在处理缙绅集团与皇庄势力的矛盾之际,也一直是小心翼翼,表面上更是需要不断强调自己对于缙绅阶层的信任与敬重,即便是受到缙绅们逼迫再狠,也不敢表现出丝毫敌意。
别说是七皇子朱和坚了,即便是德庆皇帝,也绝对不敢直接表现出自己对缙绅阶层的敌意。
周尚景当即就看出了宋承仁的心中想法,再次叹息道:「赵俊臣没疯!他与老夫私下谈话之际,情绪起伏固然是激烈了一些,但他不仅没疯,而且还极为理智!从某方面而言,老夫也被他视为棋子利用了!」
「晚辈没疯!晚辈非常清楚自己的那些表态究竟意味着什么!」
与王保仁并肩离开了东园之后,赵俊臣也遵照约定,把自己与周尚景的谈话内容向王保仁大致讲诉了一遍。
而王保仁听完了赵俊臣的转述之后,同样是大为震惊。
王保仁万万没想到,周尚景竟然会毫无预兆的冒出周、赵二党合并的想法,甚至还想让赵俊臣成为自己的接班人、下一位臣权表率与缙绅代表!
王保仁更是万万没想到,赵俊臣竟然毫无犹豫的直接拒绝了这项提议!
若是易位而处,王保仁就算看明白了周尚景的真正算计,恐怕也难以抵抗周尚景所提供的权力诱惑。
但与宋承仁一样,最让王保仁无法置信的事情,还是赵俊臣与周尚景谈话之际直接表达了自己敌视天下缙绅的态度。
所以,王保仁也与宋承仁一样,第一反应就是赵俊臣疯了!
而王保仁的第二反应,就是自己必须要与赵俊臣保持距离了,否则若是让天下缙绅误以为自己与赵俊臣乃是志同道合之辈、也似赵俊臣一般敌视缙绅阶层的话,那王保仁将来恐怕就要寸步难行了。
赵俊臣同样看明白了王保仁的想法,所以他反复强调了自己的精神正常。
「王太师,你别用这种眼光看待晚辈,晚辈确实没有失心疯。」
见王保仁依然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理智,赵俊臣无奈之下,只好向王保仁告知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自从知晓了周首
辅的身体状况之后,晚辈的脑子里旋即就浮现出了四个字――兔死狐悲!周首辅有自己的志向,所以他并不惜命,大概率将在半年之内撒手人寰!但周首辅撒手人寰之后,晚辈就必然要成为庙堂百官之中的出头鸟了……木秀于林啊!」
与此同时,周尚景也向宋承仁缓缓讲出了自己的猜测。
「赵俊臣极为敏锐,他看到老夫命不久矣之后,恐怕就立即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此之前,庙堂之中有两大权臣,分别是老夫与赵俊臣!但等到老夫命丧黄泉之后,这庙堂之中可就只剩下赵俊臣一个权臣了!有老夫在,陛下会推动"周党"与"赵党"相互制衡,对于权臣的忌惮也会分散,但老夫一旦不在了,赵俊臣就将是再无掣肘、一家独大……以咱们那位陛下的性子,接下来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闻言之后,宋承仁若有所思:「周首辅的意思是……赵俊臣故意展现自己对缙绅阶层的敌意,是主动树立大敌、好让陛下安心?」
「主动树敌、主动示弱、主动自污,乃是历朝历代历位权臣自保的不二法门啊……我当初不也是故意留下了沈常茂与黄有容、让那两个废物与我分庭抗礼吗?只不过,赵俊臣的手段更为坚决,完全是不留余地啊!」
周尚景悠悠叹道。
越是看明白了赵俊臣,周尚景就越是惋惜赵俊臣与自己终究不是一路人,所以他的叹息也就格外频繁了。
东园之外。
赵俊臣继续耐心解释道:「身为臣子,待周首辅归西之后,我有义务让陛下安心,也有义务证明自己的忠心!所以,与天下缙绅为敌,无疑是最好的自证手段!只要我与缙绅为敌,那就注定我绝无可能变成一个威胁,即便是一个威胁,也很容易就可以铲除!唯有如此,当周首辅归西之后,陛下才愿意继续重用于我、信任于我!否则,待周首辅归西之日,恐怕就是我被陛下清算之时了!」
王保仁闻言之后,总算是明白了赵俊臣的真正想法,也总算是相信赵俊臣没有失心疯了。
不过,王保仁看向赵俊臣的目光也愈发奇怪。
只是为了让德庆皇帝安心,就主动与天下缙绅为敌……
这样的远见、这样的决断,已经完全不逊于全盛时期的周尚景了,甚至犹有胜之!
再考虑到赵俊臣的年纪,这般表现在王保仁看来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多智近妖!
相较而言,一向自视甚高的王保仁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绝对没有这样的远见与魄力。
一时间,王保仁的心情颇是复杂。
但理解了赵俊臣的想法之后,王保仁依然是有些不放心,追问道:「就算你的考虑有些道理,但只是为了让陛下安心,就主动与天下缙绅为敌,未免是得不偿失啊!你……该不会当真把缙绅们视为祸乱之源吧?」
赵俊臣摇头道:「近忧之下,哪里还顾得上远虑!相较于陛下的忌惮,缙绅们的敌视也就是两权相害取其轻罢了,即便是饮鸩止渴,也只能闭着眼睛把毒药喝下去了!而且,我虽然向周首辅表达了自己对缙绅们的敌视,但我并不会真正动手损害缙绅们的核心利益,即便是与缙绅为敌,也是以打嘴炮居多,不会像是前朝魏忠贤一般赶尽杀绝,所以缙绅们就算是因此而敌视于我,也最多就是静待时机对我落井下石罢了,并不会主动与我不死不休的。」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解释之后,王保仁终于是稍稍安心。
只不过,王保仁忽视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赵俊臣巧妙回避了他刚才的最后一个问题,并没有回答他此前把缙绅们视作祸乱之源的说法,究竟是否出自真心。
实际上,
与周尚景私下交涉之际,赵俊臣的各种言论与情绪,皆是没有丝毫作假。
只不过,赵俊臣经过这几年的官场历练之后,权谋之术已经化作本能,即便是真情流露之际,也依然会下意识的施展各种权谋手段为自己谋求利益。
赵俊臣确实是敌视缙绅、把缙绅阶层视作历朝历代的祸患源头,但赵俊臣暂时还不打算动手彻底铲除缙绅集团。
一方面,缙绅集团的种种原罪说穿了就是四个字――土地兼并!
而若是想要真正解决土地兼并问题,只是根除一批缙绅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治标不治本罢了,只要是土地私有政策一日不变,土地兼并的问题就绝无可能根除,唯一的办法就是土地公有化。
但赵俊臣目前根本没有能力推行土地公有化改革,也完全无法承受这项改革所带来的反扑,所以他只能是暂时容忍缙绅们的存在。
另一方面,在目前这个时期,对于大明江山而言,缙绅们的存在实际上也有益处,但这种益处并不是指缙绅们可以教化百姓、治理乡里之类的作用,而是指明朝时期缙绅们的守财奴特点。
在明朝时期,或许是因为老朱家的上行下效,缙绅们普遍喜欢囤积金银,越是实力雄厚的缙绅世家,就越是喜欢囤积金银,像是江南境内的那几家著名缙绅世家,譬如宋家、李家、王家之流,地窖里皆是囤满了金银之物,一处地窖囤满了就再建一处地窖,谁也无法估算他们究竟囤积了多少金银。
但在白银实际大幅贬值的明朝后期,缙绅们囤积金银的习惯,反而是让市面上流动的白银规模大幅减少了,客观上维持了明朝境内的白银购买力,也抑制了明朝境内的通货膨胀。
从这方面而言,缙绅们甚至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所以,在彻底解决土地私有化以及明朝法定货币白银的贬值问题之前,赵俊臣是不可能真正招惹缙绅集团的。
当然,赵俊臣并不会向王保仁解释这些事情,即便是赵俊臣详细解释了这些事情,王保仁也未必听得懂。
实际上,赵俊臣目前的种种做法,就是为了稳住德庆皇帝、拖延时间罢了,防止德庆皇帝提前对自己动手。
在赵俊臣看来,目前的朝野局势走向之下,时间站在自己这一边!
有些事情也许注定要发生,但时间拖延越久,自己的胜算就越大!
「所以,赵俊臣敌视缙绅的说法究竟是真是假?」
另一边,宋承仁也询问了相同问题。
宋家乃是江南缙绅之首,利益关系巨大,所以宋承仁询问之际表情格外严肃。
周尚景沉吟片刻后,并没有回避这项问题,缓缓道:「有真有假、半真半假!但……哪怕他敌视缙绅的想法只有三成是真的,此子也决不能留!」
宋承仁表情愈发冷肃,用力点头表示认可。
再次沉吟片刻后,周尚景挥手道:「接下来,就按原定计划行事,先给赵俊臣一个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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