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考较

  白色的浪花拍打礁石。

  海面上舰船林立,一眼望不到头。

  半露天的船坞里,铁链和滑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坞门宛如一张巨口,水手扛着木桶和木箱从巨口中涌出,长龙一样运上了大船。箱子里备用的沥青、焦柏油、松脂,乃至缆绳、锚索,绞盘、各种材料的螺栓和铁钉,总之,但凡是船坞能拆卸下来带走,有价值的东西,几乎都被一卷而空。

  也有些报废的货船搁浅,样式五花八门,大多是红旗帮劫掠来的,不能用了。工匠们如同攒动的蚂蚁附在船架和龙骨墩上,拆卸下船身上的好木料。

  “老徐,你现在头上是什么旗?”

  一个双腿架在龙骨上起船钉,大概三十多岁的络腮胡子,问向对面沉默不语的光头。

  “黑旗,要往安南去了。”

  “哈,我的运气比你好,我要往婆罗洲去。我有亲戚住在那边,听说日子过的不错。”

  光头老徐拔出一颗铁钉子,有些伤感:“这次分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啐。”

  络腮胡子吐出嘴里被海风灌进来的沙子:“你以为去印度?婆罗洲能有多远啊?还不是这片海?天保龙头不是说了?三年以内,我们一定杀回来。”

  “我怕我在安南喂了蚊子,还三年以后。”

  老徐白了对方一眼。

  “不会,我怕你被安南小妞迷得马上风的可能性更大啊。”

  两人都是放声大笑。

  整个港口一片繁忙,又莫名带有几分萧索。

  郑秀驻足了一会儿,她小时候经常到船坞里玩耍,这片海滩就是她的乐园。有一次,她把自己收集好久的鱼骨玩具,铜臂环,海螺和彩色石头当做宝藏,埋在一艘搁浅的废弃马尼拉船下面。结果傍晚涨潮,连她自己也忘了埋在哪儿。天保仔带人挖了大半夜也没找到。

  后来十夫人说小孩子力气小埋得浅,一准是叫潮水冲走了,说得秀儿大哭,天保仔到浅水摊摸了好几天,只给秀儿摸回一只银色的臂环,就是她现在手腕上这只。

  海盗们依次登上舰队,粮食淡水和一些应急药物,生活用品都已经搬上了船,带不走的瓶瓶罐罐,要么摔碎,要么就弃而不用。

  整个岛内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港口前,督工的侄侬发现了郑秀,主动走过来打了个招呼。

  “秀盟主您来了?天保龙头在神楼船上等你。”

  郑秀这才把目光放到侄侬脸上:“知道了,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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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船的顶层甲板上,李阎抿着大屿山人惯饮的竹尖泡水,一边聆听着索黑尔的船只统计汇报。

  如今的索黑尔腰姿挺拔,言谈干练,他操着一嘴闽南口音的流利中国话,乱上两撇油光锃亮的小胡子,深陷的眼窝里,两只湛蓝的瞳孔烁烁放光。

  六年前,还在东印度公司工作的他遭遇天母过海,被红旗帮俘虏,因为懂一些魔动科技保住了性命。因为得罪了权贵,索黑尔在欧罗巴已经没有前途可言,加入了海盗反而如鱼得水,借助红旗帮的虎皮发了几笔横财。

  “大屿山港口现在停驻的完好舰船有三百左右,但实际上有一小半都是六米以内的小船。剩下的大型舰船也都是东印度公司早在上个世纪末就淘汰的传统纯风帆动力。速度和灵活性都比较低下,好在这些年我们从天舶司采购了大量活体海水涡轮,极大改善了舰船性能。但我必须向您提出警告,天保龙头。”

  索黑尔面色严肃:“海水涡轮在欧罗巴是一项已经面临淘汰的技术,许多公司先后停产。如果连巴斯德实验室都停止生产海水涡轮,我们和东印度公司的船只性能差距会进一步扩大。我们未来对抗官府联军会更加吃力。”

  “停产?”

  李阎把茶杯放下。

  索黑尔耸了耸肩:“实际上,不止是海水涡轮,欧罗巴本土所有活体应用领域的公司经营状况都不太好。我们大屿山已经是连续三年海水涡轮市场最大的买家。”

  说起这个,他也唏嘘起来:“曾经,整个十八世纪是活体应用的黄金时代。赫仑公司的最高杰作七大船足足有四艘大船的核心技术都属于活体应用领域。”

  “可是进入新纪元以后,因为缺乏全新的海洋物种和水样作为研究样本,欧罗巴整个活体应用陷入停滞,逐渐被边缘化。矿石能源学的技术水平却突飞猛进。如今实用螺旋桨的全铁壳战舰已经全面占领市场,它们动力更强,造价便宜,可以实现量产。有大批类似海水涡轮的旧装置无人问津,海洋的未来属于装甲舰和煤炭,现在大部分活体应用的实验室和公司都已经转向了人体改造和医药。我看停产只是时间问题。”

  李阎耳朵动了动,郑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对索黑尔说:“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

  索黑尔向李阎深鞠一躬,到了楼梯口正巧见到郑秀,顿时眼前一亮:“啊,向大盟主问好。”

  “索叔叔好。”

  郑秀盈盈施礼。

  索黑尔嬉皮笑脸还想说点什么,叫李阎瞪了一眼才悻悻离开。

  “坐。”

  郑秀和李阎并排坐在一起。眼前的港口整整齐齐陈列着上百艘大型风帆舰船,拱卫着以神楼船为首的两只林氏宝船,各自成庞大的三角阵,烈烈的红旗在海风下鲜艳如血。

  李阎活动着僵硬的脖子:“我想和你单独谈谈,先叫你的人离开。”

  郑秀心里一惊,脸上若无其事:“天保哥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她话音刚落,李阎伸手弹出一滴不断扭动的祸水,落处正是郑秀的影子。

  “啊!”

  一个戴圆顶草帽的黢黑汉子从郑秀的影子里窜逃出来,他捂着右脸跃起两米多高。一柄银色大枪不知从何处飞出,砸中他的腰眼,将汉子打落海水。

  郑秀快步走到栏杆边,低头寻找汉子的踪迹。

  “他死不了,坐回来。”

  郑秀只好坐回李阎身边。

  李阎举起水杯,才发觉已经空了,他闷闷地放下杯子,问道:“阴术折寿,阳术增福。我叫你修阳丸,这些年你修了多少?”

  “……”

  郑秀拎起水壶,把水杯倒满,低头回答:“阳术一共有七十二,我现在修到了第三十六术。金角力士和紫金盏练得好一些,其余的,只能说有个模样。”

  金角力士能借助符咒和火焰幻化出可供人驱使的咒灵,紫金盏则是肉白骨的治疗圣术。

  李阎来了兴致:“哦?让我瞧一瞧。”

  郑秀从袖口里抽出一支火折子,对着火头吹了口气,双手结印,火苗在她两根食指中间绽放出团团拳头大小的光晕,约莫数十个,隐约能在光团当中见到抱膝盖的婴儿。

  太平文疏·金角力士。

  李阎看了一会儿,猛吹了一口气,淡黑色的雾状祸水一下子吞噬了光团,郑秀惊呼一声,手上火折子也应声熄灭。

  李阎摇了摇头:“再叫我看看紫金铃的火候罢。”

  说着,他从桌上取下一只卖相非凡的火焰色匕首,解开袖子露出手臂,刀刃笔直向下一划,血肉绽开,喷溅的血点沾上郑秀的发丝。

  “来。”

  郑秀咬了咬下唇,她站了起来,两只手埋在袖子里,低语了一阵。李阎手臂的狭长伤口突然长满了紫色的喇叭花,把血肉模糊的伤口统统遮盖。

  郑秀掏出一枚铜铃铛,晃动一下,喇叭花纷纷枯萎凋零,李阎手臂上肉皮翻卷的伤口也完全愈合,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疤痕。

  太平文疏·紫金盏。

  咔啦~

  本来浅浅的伤疤不知道这么了,又被撕裂开来,血流不止,比之前看上更加惨烈。

  郑秀一时也慌了神,几番念动紫金盏咒语,额头也渗出汗水。

  “好啦。”

  李阎肌肉紧锁抑住伤口,摔下了袖子。

  他把桌上的火焰匕首递给郑秀:“这把长烬是你查叔叔的兵器,什么时候你的紫金盏能治好这把兵器留下的伤口,那才叫修的好一些。六年,换了章何那个渔夫也声名鹊起了,以你的天分,不该只有这个水平。你是叫别的东西分神了。”

  这话有些重,郑秀丧气地垂着头,眼圈发红。

  李阎又喝了一口茶水,压低了声音:“你这些年,是不是偷偷练习过厌胜术?”

  郑秀不语。

  “那就是有了?”

  李阎声调低了一点:“厌胜术害人害己。我不能让你步十娘的后尘。”

  “可我娘没说过不许我修厌胜。”

  郑秀低声争辩了一句。

  “你娘是没说过,可是我说过。”

  气氛逐渐紧绷。

  郑秀深呼吸一口气:“我是修过,可您不也修方术么?我觉得没什么不同。”

  “厌胜术比太平阴术还要恶毒,当初十娘叫抽她的脊椎骨泡血,换做我不在,你会照做么?”

  “如果大屿山都要没了,做就做了。”

  郑秀盯着李阎的眼睛。

  李阎一怔,并没发怒,气势反而弱了下来。

  两个人一时间都不说话了。

  “你先坐下。”

  郑秀别过脸不看李阎,但还是坐下了。

  “之前也说过,我有做错的地方。”

  李阎见秀儿没有反应,又说道:“你叫人送回安南那个阮正午,我刚才见过了。”

  秀儿抬起头,脸色煞白一片。

  “我问过侄侬,刚才落水那个叫阮正元,是安南一带有名的奇人。练就一手蔓影异术,号称伤影即伤人。阮正武,会做人皮面具,懂得骨术和幻音咒,连女人小孩都可以假冒。这两个人在安南一带很有名气,并称什么……鬼影狐皮?

  “你敢背着我召集红旗头领在演武厅议事,我当时就想,如果我不出现,你打算怎么收场呢?见到那个狐皮我才知道,你是想叫他假冒我咯?”

  “我,我……”

  郑秀想说什么,但哽咽了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一根手指忽然轻轻地点在她的额头上: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李阎叹了口气,把弄着茶杯:“你小时候多好,买一串冰糖葫芦,或者拨浪鼓就开心了,现在不好哄咯。”

  说完,他倒了一杯茶水,递给郑秀:“大家算扯平。”

  郑秀捧过茶杯,轻声哀求:“能不能不要杀阮氏兄弟?”

  “我没说要杀他们,不过那个狐皮的右手没了,不关我的事。侄侬带他来见我,谁知道他看见我就抖个不停,我没开口就自己把右手砍断了,说从此不做易容。”

  顿了顿,李阎话锋一转:“巳时之前,你坐这条船南下,去兰芳共和国见林阿金,查刀子也会陪你去。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去找你们。”

  “可是,官府……”

  “我当然有办法。”

  呜呜呜呜呜呜呜~

  头抱红巾的海盗吹响半米多长的号角。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两百多条船同时亮出旗帜,大屿山的红旗,居然还有黑,白,黄,蓝四色。

  “时间到了。我没工夫管你了。”李阎掏出一只奶白色的肉团,塞进秀儿怀里:“留着防身吧,等到了婆罗洲,当个念想。”

  郑秀皱着眉头,下意识捏了一下手里的肉团,像鸟又是,是鸡?

  “这是什么东西?”

  郑秀问。

  “额,方术。”

  李阎站起来走到围栏边上,山呼海啸的呐喊声响彻云霄,丝丝乌云和漫卷的东风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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