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
城中几处原本乡绅官宦的宅院,被人粗暴的拆去了院墙,将原本被街巷分割开来的园林、宅邸连接成了一片如云的宅院。原本那几天城中的巷道,也自然而然的成了宅院之中可供马匹驰骋、家丁亲兵们往来调动的通道。
这片被妆点得如神仙洞窟一般的宅院,便是此时被封为东平伯的前山东总兵刘泽清的府邸所在。
时人对江北四镇的军队所作所为、军队纪律有着这样的记录和评价。称“各镇分队于村落打粮,刘泽清尤狠,扫掠民间几尽。”能够在大家都不讲究纪律的环境之中获得冠军,刘泽清的军队纪律和他本人的贪婪狠毒也就自然而然的为大家所了解了。
在之前的故事之中,咱们这位爱养猩猩的东平伯已经在山东出场了,对他的表现,各位读者都有些了解。在这里恕不赘述。
“爵帅,伍老爷来拜。”
虽然部下只有一万多人马勉强有些战斗力,这个数字还是以江北四镇当中的高杰、黄得功等人部下兵马的标准来衡量得出的。但是,咱们的这位东平伯,却并不妨碍他对外号称自己拥兵二十五万,并且以这个数字向南京索要军饷军粮和甲胄器械。
同时,他也效仿李守汉,令手下人称呼他为爵帅。因为他也是有东平伯爵位在身,所以,自然而然的要在已经臭了街的大帅称呼前面加上爵字,变成了爵帅。
家丁头目口中所说的伍老爷,乃是淮安城中的世家大族出身。此人生得一副好相貌,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五绺墨髯。再加上身材适中、匀称,言语便给,思路极快,更有一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于是便成了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东平伯面前的座上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家丁头目却也隐约听到一些关于这位伍老爷的坊间传闻。这位表面上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仿佛浊世佳公子的伍老爷,内里却是一个极为狠辣的人物!
他一直都是淮安城中伍家的管事子弟,算是家族核心成员之一。而且,在家族当中老人过世,权力更迭的过程之中,始终是稳坐核心成员的宝座。不管祠堂里族长的座位上是谁,他都是族长面前那几个有话语权的人之一。
但是,有话语权还是不如自己说了算好啊!
于是,便趁族长一家出城到城外别墅小住避暑的时候,有意将这个消息放给了城外的几股土匪。不光是告诉了他们城外族长的别墅翠缕楼的情形,还将族长一家带了不少贵重物品,身边又没有多少人马护卫的信息给透露了出去。
于是,翠缕楼中,血流满地。等到城中伍家的人赶到时,族长一家已经尽数被人身首异处。数代的族中嫡长房一脉,从此便告绝嗣。
一番纵横捭阖勾心斗角之后,伍先生变成了伍老爷,虽然仍旧不是族长,但是却有着庞大的权力。便是族长见了他,也是要心惊胆战。
这样的人品,这样的手段,如何不是刘泽清的至交好友呢?
“飞鸾兄,今日是哪阵香风,把你给吹来了?你不在家中纳福饮酒,却如何来某家这茅庐草舍?”刘泽清虽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是却以风流自赏,儒将自命。时不常的还要写几句掉韵粘连的诗来,并且准备出个诗集以备流传后世。
他口中的飞鸾,正是伍老爷的名号,虽然本名不叫这个,但是,这个名号在江淮之间却是响亮得很。这种现象,被称为“以字行”。是“以字行于世”的意思,是一个关于称谓的术语。也就是说,某人的名和字都有,但是他的字却远比本名响亮,他也以自己的字来行事。这种行事汉字文化圈中,中国、朝鲜半岛、越南等地之古人,一般有“名”有“字”,“以字行”即是因为种种原因,多仅称呼此人的“字”,而不熟悉其“名”。
在我们熟悉的人当中,比如说本书中经常出场的重要角色李自成,他就是以字行的人,大家都知道他的字是“自成”,却不知道他的本名李鸿基。另外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人,那就是校长了。都知道他叫蒋介石,却不知道“介石”只是他的字,不晓得他的正式名字是蒋中正。也就是因为他这个名字,还有很多不能有合理解释的情况、现象,让唐人编写出了里的郑三发子一段情节。
“来来来!飞鸾,这边请!正好,本伯方才诗兴大发,做了几首七言,你是此间行家,不妨指点雅正一二。”
招呼着伍飞鸾坐下,命手下人奉茶、上点心水果等物,兴致颇佳的刘泽清,从小几上取过一叠笺纸,递到了伍飞鸾面前,上面龙飞凤舞张牙舞爪的满是核桃大小的字,想来就是他口中的新作了。
“爵帅,飞鸾方才在城中听闻人言,说爵帅寿数已到,顷刻便在眼前,故而急匆匆来见爵帅。也好当面问问爵帅,还有什么心愿未曾了却。”
伍飞鸾此话一出口,顿时让花厅内的热烈气氛瞬间凝结到了冰点。几个刚刚端着纯银打制的高脚果盘送来水果的亲兵,立刻将水果放到一边,双手紧握着腰间佩刀,只等着刘泽清一声令下,便要将这个伍飞鸾乱刃分尸。
“我的美髯公,何出此言?”
刘泽清倒是能够沉得住气,摆摆手命亲兵们不必如此如临大敌,而是将手中的笺纸丢到一旁,大喇喇的坐在太师椅上,以手示意请伍飞鸾坐下。
“哦!如此说来,大祸临头了,将军还不自知?!”伍飞鸾也不客气,直接便给了刘泽清一记当头棒喝。
“此话怎讲?”
“将军,可曾有朝廷要派大员到江北各部进行点验校阅,以核查各部兵马人数实力,以明确额数,也好按照实力发放粮饷器械之事?”
“却有此事。在南京公馆的提塘官已经抄了大将军府的公文,命人快船送了来,想来不日便有正式公文下达。这不过是寻常手段,大不了某家花上几个钱,摆上几桌酒席,送上几个小娘子,将那些点验校阅大员打点得高高兴兴的便是,以后大把的军饷器械便流水价似的来了。如何是大祸临头了呢?”
“爵帅还以为是如前朝一般,那种例行公事的清军吗?如果这样以为,那么,飞鸾便恭喜将军,黄泉路近了!飞鸾这便回去,为将军多准备些香烛纸马冥纸,也免得将军到了地府,没得钱用。”
伍飞鸾的这一套话,可谓是各种的夹枪带棒,打得刘泽清眼前直冒金星。
“伍老爷,此话怎么说咱们都是粗鲁人厮杀汉,讲究的是斩将夺旗十荡十决。这官场庙堂中的弯弯绕,却都是门外汉。”刘泽清的亲信之一李化鲸,见刘泽清有些瞠目结舌,便开口接过了话题。
“李将军,想来南京公馆提塘官发来的公文,爵帅和你们都不曾仔细看过吧?”伍飞鸾冷笑了一声。
听得伍飞鸾提到了那份南京城中公馆提塘官转了来的公文抄件,不由得刘泽清立刻打起来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快!快去老子的签押房,把那份公文给老子找来看看!”
“爵帅,却也不必忙于一时。那份文书上,不过是些奉大将军钧命,拟于某年某月起派遣某人往江北刘泽清部实施校阅兵马,点验兵马员额,查究器械兵器等项事务的公文套子。”
“那也就不必慌乱了!别的不说!咱老子这里,直属标营人马便有数万人,马骡万余匹!至于说器械,单单红夷大炮炮位就有一百二十位!老子怕他点验个鸟!”
刘泽清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来,虽然,在他心里,不久前和北面的鹿玛红、廖冬至、伍兴等人的部队发生的摩擦,让他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上万的人马损失,和十几个州县的地盘丢失,让他想到了这个就恨得牙根痒痒。
“爵帅果然是好胆色,好豪气!不过,据说,这些点验校阅大员们,往江北各镇来的时候,都会有至少一个旅的兵马随行。不知道爵帅以为如何呢?”
一个点验校阅大员便随行有一个旅的兵马?刘泽清和一旁的李化鲸等人顿时后背上冷汗都出来了。他们在山东时也曾经和南粤军的兵马近距离的接触过,一个旅的兵,毫不客气的说,干掉号称二十五万人马的刘泽清所部,一点问题都不会有。
“先生果然是好手段!莫非在大将军府中还安排了有人?能够洞悉咱们那位爵帅的军机大事?”刘泽清打着哈哈,开始套问伍飞鸾的消息来源。
“正是!都说梁国公治军极严,想不到他的兵司、户司等处机要之地,却也有先生的人。”李化鲸也在一旁敲边鼓,帮助自己的主帅一起套伍飞鸾。
“诶!想我伍家,也是江淮之间数百年世家了。虽然做不到在梁国公的军机之地安排有自己的人,但是,若是想在他府中了解、打探一些消息,却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伍飞鸾也是毫不客气,欣欣然的接受了这一碗米汤。
李守汉的大将军府当中,掌管六司军机大事的是公事房。公事房下面分管着对照着朝廷六部的吏户礼兵刑工六司。但是,各司的职责和设置却要比朝廷的六部复杂的多。人员,也都是南中的老人组成。像伍飞鸾这样的江南江北世家大族想伸进去手,在这些人当中采取打进去拉出来的手段发展自己的人,难度自然很大。可是,若是要在国公府当中,安排几个不引人注意的差使,比如说干粗活的老妈子,打扫卫生的杂役,厨房倒泔水烧火的,这些事自然难不倒伍飞鸾。
“闲棋冷子,自然安排了几个。不瞒爵帅,当初梁国公还是宁远伯的时候,在下便着手在南京城中安排眼线了。当然,也是机缘巧合,从秦淮河上安排进了他的公馆之中。”
伍飞鸾说到了这里,便不再细说。不过,李化鲸却也是个浪子燕青式的人物,点头会意自不待言。他从秦淮河上这四个字稍加揣测便分析出来了后续的事。“想来是在媚香楼那位李姑娘那里做了些文章。以李姑娘在梁国公跟前的面子、关系、情分,她拨几个身边得力堪用的人到梁国公府中效力,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些人每日里便在各处奔走驱使,但是只要稍加留意,主人和府中官吏们日常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便是大有用处!不得不说,伍飞鸾这厮,端得是好长远的眼光!”
那边的刘泽清,却顾不上夸奖伍飞鸾的眼光长远,只管拉着伍飞鸾的手,脸上都是亲热诚恳的笑容,“哎!我的美髯公啊!你倒是给咱家说说看,如何咱便是大祸临头了?”
伍飞鸾口中的点验校阅大员随行有一旅兵马作为护送部队或者是亲兵的话,却也有些水分在里面。按照南粤军的编制,一个旅的部队,不管是曾经的第一混成旅那种变态编制的旅级番号部队,还是各镇下辖的第某旅,亦或是警备旅、刚刚从南中动员组建而成的动员旅,至少有两团步兵,一个编制各种口径火炮若干,火箭发射架若干的炮队,一个用于运输辎重的辎重队,一个编制二百匹战马的骑兵营,一个卫生营。这样的部队才算是全建制的一个旅。
可是,此番兵司安排的护卫点验校阅大员的部队,都只是由旅长带队,两团步兵和一营骑兵携带部分辎重随行,至于说炮队营、卫生营这些营队,不好意思,全部在南京城中留守。
不过,即便是这样规模的部队,也是令刘泽清们心中惴惴不安。
自家事情自家知。别看对外叫嚷的凶,刘泽清对自己部队到底有几斤几两清楚的很。当初被阿巴泰撵得野鸡不下蛋的在鲁西大地上乱窜,麾下的几万人被阿巴泰剃发易服变成了包衣兵。可转眼之间,这些包衣兵又被南粤军俘虏,几经辗转变成了南中那些矿场、林场、船厂、钢铁厂的苦力官奴。当初的阿巴泰,如今的左良玉,这两个人都是很好的试金石和标杆。刘泽清可不认为自己比左良玉更兵多将广,战力强悍。
可是,伍飞鸾接下来的几句话,让刘泽清已经怦怦乱跳的一颗心脏,几乎从嗓子眼儿里跳了出来!
却原来是伍飞鸾多年来在梁国公府中安插的那些杂役、粗使佣人们在伺候公事房的起居饮食,日常打扫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从字纸篓里捡出来的废草稿纸中得到的信息,南粤军驻守在长江北岸,淮河、运河附近,甚至是施琅的水师,近期都有调整部署,部队调动的迹象。
“北面徐州的廖冬至,南面长江北岸的施琅,运河里的河防营,最近都有大批的军火物资运到,火铳兵们加发弹药,骑兵拴束马匹,整顿盔甲。营中赶制干粮,各部的斥候、哨马分出四方,这分明是要打大仗的苗头啊!我的爵帅,您难道就没有嗅到一丝血腥气吗?没有一点大战即将来临的威胁吗?”伍飞鸾还是那么的温文尔雅,但是,语气却让刘泽清感到骨头缝里都是寒冷的。
“伍,伍先生,此话怎么讲?本伯乃是朝廷的伯爵,他李守汉便是再跋扈霸道,又能拿本伯如何?”刘泽清强自说着狠话,给自己壮胆。
伍飞鸾用食指和中指在大理石茶几上叩击了几下,“伯爵?爵帅,当初他是伯爵的时候,可是当朝御史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扒掉了裤子好好的殴打折辱了一番。更是将两广各营各镇兵马尽数收编遣散,变成了他李家的清一色。试问,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若是意图要对你不利,你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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